陈九忍不住觉得,自己一定是成熟了,不然怎么会忍气吞声来这么个地方?要是搁他刚穿越的那时候,他恐怕早就开始发飙了。
青玉登云梯的尽头,仙家盛景在望,琼楼玉宇隐于云霞,灵禽瑞兽翱翔天宇,浓郁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的薄雾,吸一口便觉肺腑清凉。
然而,这仙境般的景象,与陈九此刻身处的泥泞角落,隔着天堑。
杂役院,位于青云宗仙山主体之外,一片灵气稀薄、地势低洼的山坳里。
几排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泥坯和稻草。
院落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泥水,混杂着枯叶、草屑和不知名的污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土腥味,混合着柴火烟熏、汗臭以及……远处飘来的淡淡粪水气息,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角落里翻找着垃圾,警惕地看着新来的人。
这里,是仙门光鲜亮丽表象之下,最卑微肮脏的基底。
与登云梯上那惊天动地的异象、与铁寒被众星捧月的辉煌,形成了刺眼到极致的对比。
陈九握着那枚刻着“杂役”二字的粗糙木牌,站在杂役院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前,他破旧的靛青布衣在青云宗弟子统一的青灰色杂役服中显得格格不入,也引来了无数道目光。
这些目光,麻木、疲惫、浑浊,带着长期被压榨的认命和一丝对新来者的漠然审视。
也有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显然,一个“根骨凡俗”却能登顶的“幸运儿”,在这里并不受欢迎。
“新来的?”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稍显“体面”、袖口油光发亮、腆着肚子的矮胖中年男人踱着方步走过来,三角眼上下打量着陈九,像在掂量一件货物。他是杂役院的总管,王有财。
“是。”陈九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叫什么?哪来的?什么根骨?”王有财捏着嗓子问,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盘问。
“陈九,洛京,根骨凡俗。”陈九回答得简洁。
“哼,凡俗根骨?能爬上登云梯,算你走了狗屎运。”王有财嗤笑一声,对陈九的来历似乎毫不在意,只关心他的价值,
“丁字牌上来的废物,也就配在这里掏粪!规矩懂不懂?杂役院,老子说了算!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敢偷懒耍滑,饿饭都是轻的,打断腿扔下山喂狼!”
他唾沫横飞地训斥着,周围几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杂役跟着嘿嘿低笑,看向陈九的目光充满了恶意。
“喏,看到那边没有?”王有财油腻的手指指向院子最角落、气味最浓烈的一个方向,一排用破木板勉强围起来的低矮棚子,
“那是五谷轮回之所!你的洞府!以后,宗门所有茅厕的黄金,都归你管了!每日寅时起身,卯时前必须把各峰弟子房的夜香桶清空、刷净、送回!午时前清理完所有公共茅厕!未时去后山挑水,把水缸灌满!申时劈够明日用的柴火!酉时前把院子和所有工具清洗干净!晚一刻,饿一顿!听见没有?!”
倒夜香、刷马桶、挑水、劈柴、清扫……这是杂役院最苦最累、最被人鄙夷的活计,通常都是惩罚犯错或新来的“刺头”。
王有财显然是想给这个看起来“不卑不亢”、眼神让他不舒服的新人一个下马威。
“听见了。”陈九依旧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屈辱或愤怒的表情,仿佛对方只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的平静反而让王有财有些意外,也让他更加不爽。
他冷哼一声,随手从旁边一个破箩筐里抓起一把锈迹斑斑、豁了口的大铁勺和一个散发着浓烈馊臭味的木桶,粗暴地塞到陈九怀里。
“滚吧!工具在那棚子里自己找!记住,桶刷不干净,你就给我舔干净!”
陈九接过那沉重冰冷的铁勺和散发着恶臭的木桶,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没有再看王有财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抱着他的“新装备”,转身,一步步走向那个散发着浓烈污秽气息的角落。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爬满污垢的木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破旧肮脏的工具:断了柄的粪瓢、漏底的木桶、磨损严重的扁担、锈蚀的铁桶……角落里胡乱铺着些发霉的稻草,这就是他的床铺。
陈九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环视着这个比诏狱还要肮脏恶劣十倍的地方。
他没有立刻开始干活,而是走到那堆散发着馊味的稻草前,伸手,将它们拨开。
下面,是冰冷潮湿、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
他盘膝坐下,脊背挺直,如同在诏狱死牢中一样,缓缓闭上双眼。
脑海中,青云剑诀那浩瀚磅礴、却又支离破碎的剑意片段,如同星辰般闪烁、流转、试图重组……
他需要静下来,需要梳理,需要将这强行掠夺来的“仙缘”,真正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王有财的刁难?倒夜香的屈辱?杂役院的肮脏?在这一刻,都被他强行摒除在感知之外。
他的心神,沉入了一片由无数破碎剑痕组成的混沌世界。
时间一点点流逝,杂役院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远处几声犬吠和虫鸣。
陈九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弱的剑气,在他体内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模仿着脑海中一道最为清晰的“清风拂柳”式剑痕的轨迹,开始小心翼翼地流转……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的铜锣声划破寂静!
“起来了!懒鬼们!寅时已到!想饿死吗?干活!”王有财那令人厌烦的尖嗓门在院子里响起,伴随着踹门和咒骂声。
陈九猛地睁开眼。
黑暗的棚屋内,那双眸子如同寒潭深处的冷星,瞬间爆射出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精芒!那精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他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到工具堆旁,拿起一把相对完好的粪瓢和一个稍微结实些的木桶,又背上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背篓,推门走了出去。
寅时的天空还是深沉的墨蓝色,寒意刺骨,杂役院里已经人影晃动,所有人都睡眼惺忪,麻木地拿起各自的工具,开始一天的苦役。
陈九背着沉重的工具,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沉默地汇入了前往各峰弟子房收集夜香桶的队伍。
他动作并不快,但异常稳定,每一步踏在泥泞的地面上,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当他走到第一排弟子房的后巷时,恶臭更加浓烈。
一排排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木桶整齐地排列着,负责这一片的老杂役,是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头,看到陈九这个生面孔被分来干这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新来的?王扒皮给你派的?”老头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嗯。”陈九点点头,开始动手,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屏住呼吸、一脸厌恶地快速舀完就跑,而是蹲下身,仔细观察着木桶的结构、污物的状态、甚至桶壁残留的痕迹。
“看什么看?臭死个人!赶紧弄完拉倒!”旁边一个年轻点的杂役不耐烦地催促。
陈九没理会,他拿起粪瓢,手臂沉稳地探入桶中,动作不快,却异常精准,每一次舀取都恰到好处,几乎没有溅起污物。
倾倒进自己的大木桶时,也控制着力道,稳稳当当。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如何改进这个效率低下、费力且极易弄脏自己的过程
他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杠杆原理、流体力学……凡尘的智慧开始与这仙门最底层的污秽碰撞。
“哼,装模作样!”那年轻杂役啐了一口。
只有那个佝偻的老杂役,浑浊的眼睛看着陈九那专注而稳定的动作,以及那双在污秽中依旧沉静锐利的眸子,微微怔了一下。
他沉默地走过来,拿起另一个粪瓢,开始帮陈九清理旁边的桶。
“刘老实,你管他干嘛?”年轻杂役不满。
被叫做刘老实的老杂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替陈九分担了一些,他的动作同样麻利而稳定,显然是个老手。
陈九看了刘老实一眼,没有道谢,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继续专注于他手头这污秽工作。
污秽沾满了他的衣角和手臂,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恶臭和肮脏,他的精神,早已抽离了这具正在劳作的身体,一部分沉入了剑痕的海洋,一部分则在计算着如何更省力、更高效地完成这屈辱的任务,为夜间那宝贵的修炼时间争取分秒。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艰难地刺破云层,试图照亮这片污浊的山坳时,陈九已经背起了装满污物的沉重背篓,步履沉稳地走向倾倒污物的深坑。
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卑微,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顽石般的坚韧和孤峭。
杂役院的生活,如同沉重的磨盘,才刚刚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