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污秽与疲惫的重复中,如同粘稠的泥浆般缓慢流淌。
寅时的铜锣,酉时的暮鼓,成了杂役院分割时间的唯一刻度,陈九成了这泥潭中最沉默、也最稳定的存在。
倒夜香、刷马桶、挑水、劈柴、清扫……王有财派下的活计,他一丝不苟地完成。
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的精准、高效,他改良了倾倒污物的路径,缩短了往返深坑的距离;他观察水流冲刷的力度和角度,刷马桶时省力又干净;他计算扁担的平衡点,挑水时步履更稳,水花更少;他甚至根据柴火的纹理调整下斧的角度和力道,劈柴的效率远超旁人。
这一切,只为在酉时暮鼓敲响、完成所有强制劳作后,能抢出那宝贵的、属于他自己的时间。
这份“高效”并未赢得尊重,反而招来了更多的恶意。
王有财觉得他是在耍滑头,克扣了他的伙食——本就稀薄如水的糙米粥,分量再减半,有时甚至故意忘记给他留饭。
其他杂役,有的麻木,有的则在王有财的暗示下,开始排挤他,故意弄脏他刚清扫干净的地方,或者在他挑水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撞翻他的水桶。
陈九对此,沉默以对,饥饿感如影随形,但他早已习惯。
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使绊子的人,无形的压力让对方下意识地退缩,不敢做得太过分,他默默捡起翻倒的水桶,重新去山涧打水。
他的脊梁始终挺直,仿佛那些污言秽语和刁难,不过是拂过顽石的尘埃。
只有那个佝偻的老杂役刘老实,偶尔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塞给他半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窝窝头,或者在他被克扣晚饭后,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粥分给他小半碗。
“娃子……忍忍吧……王扒皮就这德行……别硬顶……”
刘老实浑浊的眼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担忧。
他看不懂陈九眼中的平静下蕴藏着什么,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太硬,硬得让他害怕。
陈九接过窝头或粥,低声说一句:“多谢刘伯。”
没有多余的言语,但那份平静中的感激,刘老实感受得到。
酉时暮鼓敲响,杂役院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巨兽,瘫软下来。
疲惫的杂役们或瘫倒在通铺上呻吟,或聚在一起低声咒骂着王扒皮,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绝望的气息。
陈九却背起他那捆劈好的柴火,走向分配给杂役院、位于后山边缘、灵气稀薄得可怜的柴房。
这里堆满了柴垛,阴暗潮湿,灰尘弥漫,蜘蛛网在角落纠缠,这是他的静室。
他关紧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将外界的喧嚣和污浊隔绝。
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只垫着薄薄一层干草,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胃里啃噬,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因白日的劳役而酸痛颤抖。
他闭上眼,
杂役院的肮脏、王有财的嘴脸、同僚的排挤、腹中的饥火……这一切如同潮水般试图淹没他的意识,但他强行收束心神,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稳住一艘孤舟。
脑海中,《青云剑诀》那浩瀚如星海、却又支离破碎的剑意图谱再次浮现,登云梯上那三千阶的烙印,每一道剑痕的轨迹,每一丝道韵的流转,都无比清晰地映照在他的剑心之上。
“清风拂柳式……”
意念沉入,体内那道微弱的剑气被小心翼翼地引动。
它不再如登云梯上那般躁动,反而在连日来的压制和饥饿劳役的磨砺下,变得异常凝练、坚韧,如同百炼精钢抽出的第一缕寒丝。
剑气在干涸枯涩的经脉中艰难流转。
他的意志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印在剑气的轨迹上,强行引导它模仿着脑海中的“清风拂柳”轨迹。
一次,失败!剑气溃散,反噬之力让他喉头一甜,强行咽下,
两次,失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三次……四次……
柴房外,是杂役们疲惫的鼾声和梦呓。
柴房内,是无声的、惨烈的搏杀,他在用自己的凡俗之躯,强行撬动那属于仙门无上的剑道法则!
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都因剧痛和消耗而模糊时,那道顽固的剑气,终于颤颤巍巍地,按照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拂柳弧线,艰难地完成了一次循环!
嗡——!
体内仿佛响起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清越的剑鸣!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勃勃生机和无比锋锐的清凉气息,从那道完成循环的剑气中滋生出来,如同久旱荒漠中涌出的一股清泉,瞬间浸润了沿途干涸剧痛的经脉!
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
陈九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依旧虚弱,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锐利和通透感,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
成了!虽然只是最基础、最微不足道的一式起手,但他在凡俗之躯中,在没有灵气滋养、只有污秽劳役的绝境里,生生撬开了《青云剑诀》的大门!窃取到了第一缕仙缘!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成剑指。
意念微动,那道经过初步淬炼、凝练了一丝的剑气,如同最听话的游鱼,瞬间汇聚于指尖!
嗤!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指尖前方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锋芒刺穿,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扭曲!
一道比发丝还细、凝练如实质的淡青色剑气锋芒,在指尖吞吐不定,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纯粹锐意!
剑芒!真正的剑芒!虽只有寸许,却是他踏入剑道、掌握超凡力量的铁证!
单手凝剑芒,如果让识货的人看到此景一定会惊掉下巴,这已经超出了观剑境的层次,将来陈九一旦握剑,剑芒覆剑,那种威力即便在仙门之中也是佼佼者。
他心念一动,指尖微芒瞬间敛去,如同从未出现,柴房内,只剩下灰尘的味道和他粗重的喘息。
他再次闭上眼,这一次,不再强行引导剑气,而是任由那道完成“清风拂柳”循环后滋生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清凉气息在体内缓缓流淌,修复着干涸受损的经脉,滋养着疲惫欲死的身体。
饥饿感依旧存在,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亢奋。
《青云剑诀》的下一道剑痕——细雨连绵式,那更加繁复、需要剑气如雨丝般绵密渗透、无孔不入的轨迹,已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展开。
夜还很长,属于他的修炼,才刚刚开始。
柴房外,更深露重,刘老实起夜,路过柴房时,脚步顿了顿。
他总觉得这间堆放死物的破屋子里,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觉得那紧闭的门缝里,仿佛透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让他莫名心悸的寒意?像是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然磨砺。
他摇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开,裹紧了破旧的单衣,佝偻着背,蹒跚地走向更深的黑暗。
这仙山脚下的泥潭里,能活着喘气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