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欢的身体没有给她更多沉浸在这种震撼中的时间。
求生的本能超越了意识,她的左臂五指死死抠进一块满是湿滑苔藓的凸起岩石。
紧接着,她的右臂将尚在沉思的季微语拨向更深的阴影之中。
“呃……”季微语被一股巨力推得踉跄几步。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的是顾言欢手臂扫过时留下的、那黏稠温热的……血。
顾言欢甚至无法完全直起身。她痛苦地弓着腰,将季微语完全护在自己身后。冷汗混着血水,瞬间浸透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和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
脚步声。
由远及近,急促而杂乱,在空旷的溶洞中被放大成催命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一道身影冲破了洞口。
来人举着火把的手,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剧烈地抖了一下,火星簌簌落下。
是无双。
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顾言欢那几乎被鲜血浸透的后背上。她倒抽一口凉气。
“殿下!”
那一声呼喊,带着撕裂般的哭腔。
然而,回应她的,是更加冰冷的戒备。
“你是谁?”顾言欢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这一问,无双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看着眼前的顾言欢,看着那双写满“陌生”与“危险”的眼睛,一种比看到她重伤还要深沉的恐惧与绝望。
“殿下……是属下,是无双啊!”
“您……您不认得属下了吗?”
“别过来!”
顾言欢厉声喝道,这个动作剧烈地撕扯到背上的创口,疼得她身体再次猛烈颤抖,几乎要跪倒在地,却依旧用那只抠着岩石的手死死支撑着。
这一幕,让藏在阴影深处的季微语彻底屏住了呼吸。
她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怀疑这是顾言欢为了骗她而演出的又一出苦肉计。可现在,看着顾言欢对她最忠心不二的亲卫队长露出那种仿佛面对死敌的眼神,看着无双那张因痛苦和震惊而扭曲的脸……
最后一丝疑虑,如风中残烛,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吹灭。
是真的。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双的眼眶在瞬间被泪水模糊,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她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挣脱出来。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溶洞的险恶环境,下一秒,她“噗通”一声单膝重重跪地,坚硬的石子硌得膝盖生疼。
她深深垂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地上,被火光映出一闪而逝的微光。
“殿下,不论您是否还记得属下,此地都绝不可久留。”
“请您相信我,属下是前来,营救您和……季王妃的。”
“季王妃”这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顾言欢某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紧绷的身体有了松动,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目光投向阴影中的季微语。
季微语没有躲闪。
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她看到了季微语那张苍白如雪的脸,和那双复杂到让她心悸的眼睛。那里有残存的恨,有未散的惊,还有……她看不懂的迷茫。
最终,在无尽的疼痛与混乱中,顾言欢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漫长得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
无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顾言欢,将她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顾言欢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沉甸甸地压了过来,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冷汗顺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滑落,滴在无双的肩膀上。
剧烈的疼痛让她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烧红的炭火。
季微语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每一次顾言欢因剧痛而身体轻微抽搐,季微语的指尖也会跟着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那熟悉的、翻腾欲呕的恨意。
就在快要走出溶洞,能看到外面浓重夜色的那一刻,顾言欢完全无意识地,将头靠得离无双更近了一些,仿佛在汲取活人身上仅有的温暖。
她的嘴唇极轻微地翕动着,溢出了一句破碎的呓语:
“……我很想你。”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脆弱得一触即碎。
却像无形的山,轰然一声,沉重地压在了季微语的心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牙齿下意识地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几个轻飘飘的字狠狠攥住,蛮横地停跳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搏动起来。
她是在对谁说?
是那个残存在这具身体里、属于“顾言欢”的意识,在思念着她曾经的某个旧人?
还是这个来自未知之地的陌生灵魂,在剧痛与昏沉中,思念着她遥远时空中无法触及的故人?
又或者……
又或者,她是在对自己……说?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云州城内一处极为隐秘的宅院。
当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季微语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进门就彻底失去意识、昏死过去的顾言欢身上。
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沉重的念头,终于在她混乱的心中尘埃落定。
她所恨的那个顾言欢,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顾言欢,随着那句“我不知道”,随着那奋不顾身的保护,随着那句无意识的呓语……
所以她恨的那个顾言欢,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