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朱漆大门紧闭,门外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坊间传闻早已沸反盈天,此刻萧府门外却死寂一片,连平日里喜欢在檐下筑巢的麻雀都似察觉到异样,不见了踪影。
大皇子顾成负手立于风中,玄色暗纹锦袍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他却纹丝不动。他并未怒喝,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沉静地注视着萧府紧闭的门楣。他身后,一众亲卫手按刀柄,冰冷的甲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幽光,无声的肃杀之气,比任何喧嚣的叫骂都更令人胆寒。
“萧太傅,”顾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地穿透门板,传入府内,“本王,只等一炷香的时间,交出萧煜。”
话音刚落,他身后一名亲卫取出一支儿臂粗的短香,点燃,稳稳地插在萧府门前微湿的泥地上。青烟袅袅,在寒风中挣扎着向上,又迅速被吹散。
吱呀——
萧府的侧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萧远的身影在门后晃了晃,才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挪了出来。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如草,一夜之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老了二十岁不止。他没有看顾成,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那截迅速燃烧的短香上,嘴唇嗫嚅着,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殿……殿下……老臣……有罪……”
他猛地挣开家丁的搀扶,踉跄几步,竟是直挺挺地朝着顾成的方向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老臣教子无方,养出此等……此等禽兽不如的逆子!败坏门楣,死有余辜!老臣……老臣不敢奢求殿下宽宥萧家,只求……只求殿下放过萧家……”
他伏在地上,枯瘦的双肩剧烈地颤抖。
萧远话音未落,猛地抬手一指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家丁会意,粗暴地将一道身影从侧门内拖拽而出,重重掼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就在萧远身旁。
那人正是萧煜。他一头鸦羽般的长发已然散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杭绸衣衫也多了几处狰狞的撕裂,脸上几道交错的红肿指痕尤为刺眼,嘴角一抹暗红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他双手被牛筋绳反剪,口中塞着厚实的棉布,只能发出低沉嗬嗬声。被家丁按跪在地时,他膝盖撞击石板,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一双充血的眼睛,隔着凌乱的发丝,死死盯住了顾成。
“孽障!还敢用这种眼神瞪视殿下!”萧远见状,仿佛被彻底激怒,又像是要撇清所有关系,猛地抢过旁边家丁手中的短牛皮鞭,劈头盖脸地就朝萧煜身上抽去,“我打死你这不肖之子!萧家的百年清誉,都被你这畜生败尽了!”
短鞭落下,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却多是抽在萧煜肩背的衣料厚实处,声音响亮,却未见多少血痕。
萧煜硬挺着,喉咙里的嗬嗬声更重,身体却纹丝不动,任由鞭子落下。
顾成冷眼旁观这场“父子相残”的戏码,直到萧远力竭般喘着粗气停手,他才缓缓踱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的萧煜。
“萧太傅教子之心,本王看到了。只是,国法无情。张迁乃朝廷三品大员,惨遭杀害,若不严惩凶手,何以告慰亡灵于九泉?何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
“来人!给本王就在这萧府门前,剥了他的外衫,赏他二十记‘透骨鞭’!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胆敢挑衅本王威严,是个什么下场!”
“遵命!”
两名顾成带来的心腹亲卫应声出列,他们手中提着的,是特制的九股牛皮鞭,鞭身用桐油浸泡,鞭梢则用细密的铜丝缠绕,再裹上一层薄皮,一旦抽实,盐水便会渗入伤口。只消一鞭,便能让人皮开肉绽,痛入骨髓。
萧煜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更剧烈的嗬嗬声,他剧烈挣扎起来,肩胛骨因用力而凸显,却被两名身强力壮的萧府家丁死死按住肩胛和后颈动弹不得。
他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近乎实质的痛楚和滔天的屈辱所取代,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口中的布团咬碎,却依旧死死不肯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
萧远猛地闭上了双眼,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却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纹丝不动。
“啪——!”
第一鞭落下,声音沉闷而恐怖。萧煜背上瞬间绽开一道血口,深可见骨。他发出一声被堵在喉咙深处闷哼,身体剧烈地弓起,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鞭子带着凄厉的风声,一鞭紧着一鞭,精准落在他的背脊之上。
“……五!”
“……六!”
亲卫的报数声冷漠而清晰,如同地府判官的催命符。萧煜背上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染透,紧紧黏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他紧抓着地面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指甲深深抠入青石板的缝隙。。
顾成负手而立,指尖在腰间悬挂的龙纹玉佩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节奏的轻响。他看着萧煜在鞭笞下痛苦扭动的身体,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他要的,就是这种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底摧毁。
“十八!”
“十九!”
鞭声依旧,萧煜的气息已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身体的抽搐也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颤抖。他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血水里,软软地伏在地上,生死不知。
第二十鞭高高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破空之声,眼看就要落下,将这残破的躯体彻底撕裂——
“住手!”。
执鞭的亲卫手腕一僵,那饱饮鲜血的鞭子险险停在半空,鞭梢兀自颤动。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街角处,一队盔甲鲜明的羽林卫正快步而来,步伐整齐划一,甲叶碰撞间发出沉雄肃杀的金属摩擦声。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刀削,正是羽林卫左都指挥使陆铮。他腰悬制式佩刀,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目光扫过现场狼藉,最终落在顾成身上。
陆铮走到近前,视线在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和几乎不成人形的萧煜身上停顿了不足一息,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是否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物件。
他转向顾成,抱拳沉声道:“末将陆铮,参见大皇子。”他身后的羽林卫则迅速散开,隐隐将萧府门前这片区域控制在内。
顾成原本带着玩味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盯着陆铮,语气不善:“陆指挥使,不在宫中护卫陛下安危,领着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来这里,有何贵干?”
“末将奉陛下口谕。张迁一案,陛下已悉知。兹事体大,牵连甚广,着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钦犯萧煜,即刻收押大理寺天牢,任何人不得私自动刑,不得阻挠。”
陆铮说话间,身后两名羽林卫已上前一步,目光冷然地看着依旧按住萧煜的萧府家丁,以及那两名手持血鞭的顾成亲卫。
“陛下口谕?陆铮,本王拿的是杀害朝廷命官的凶犯,证据确凿!你现在要从本王手里抢人?还是说,陆指挥使觉得,本王连处置一个罪囚的权力都没有了?”顾成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萧煜这条狗命,他今天非弄死不可,谁来都拦不住!
陆铮挺直的脊背没有丝毫弯曲,平静地重复:“末将只奉陛下口谕。请大皇子,遵旨。”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寒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顾成的亲卫们紧张地握紧了刀柄,手背青筋暴起,而羽林卫则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站位,隐隐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阵型,将担架放在了中央。
顾成死死地盯着陆铮,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他知道,陆铮这个人,是母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油盐不进,只认女帝。母后的旨意,他不能公然违抗,否则便是授人以柄,得不偿失。可就这么眼睁睁放过已经到嘴的萧煜,他不甘心!这口气,他咽不下!
半晌,顾成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极为扭曲的笑容“好,好一个‘遵旨’!陆指挥使果然是陛下的一条……好臂膀!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本王自然不敢不从。人,你带走!”
陆铮只微微颔首:“谢大皇子体谅。”
他一挥手,两名羽林卫立刻上前,动作迅速地将地上“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萧煜抬上了一副随军携带的软担架。
萧远自陆铮出现后,便缓缓睁开了眼,此刻他依旧跪伏在地,只是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悲痛之余,似乎还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被抬走的儿子,眼神复杂难明。
羽林卫抬着萧煜,迅速离开了萧府门前那片压抑血腥之地。
顾成目送着队伍远去,直到那抹玄甲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石狮子头上,坚硬的青石狮头竟被他砸下几片碎裂的石屑。
羽林卫的队伍选择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街,意图尽快返回大理寺。街道两侧是高耸的坊墙,将天空切割成长长的一条,投下大片阴影。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甲胄的摩擦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队伍行至一处三岔口,正要转入更为狭窄、仅容两马并行的“一线天”巷道时,异变陡生!
“嗤!嗤!嗤!”
尖锐至极的破空声骤然响起,数十支乌黑的短弩箭矢,箭簇在阴暗天色下闪着幽蓝的微光,显然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从两侧坊墙顶端以及巷道深处的阴影中爆射而出!箭矢覆盖范围极广,目标精准地锁定了队伍中前部分,尤其是那顶抬着萧煜的软担架!
“敌袭!保护钦犯!结圆阵!”陆铮身旁的副将几乎在箭矢离弦的瞬间便已怒吼出声,腰刀“呛”地出鞘,舞出一片刀幕,奋力格挡射向自己的毒箭。
陆铮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将身边一名险些中箭的士兵狠狠推开,同时腰间佩刀“呛啷”一声龙吟般出鞘,刀光一闪,精准无匹地磕飞了三支角度刁钻、射向担架要害的弩箭!
然而,伏击者显然筹谋已久,配合默契。几名羽林卫躲避不及,发出痛苦的闷哼,踉跄着中箭倒地,伤口处迅速发黑,显然是沾之即死的剧毒。
未等羽林卫从第一波箭雨中稳住阵脚,十数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坊墙上翻落,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面罩遮脸,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雪亮的短刃在昏暗天色下划出道道致命的寒光,落地无声,如鬼魅般扑向羽林卫,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担架上的萧煜!
“护住萧煜!格杀勿论!”陆铮厉声喝道,迎上两名攻势最猛的黑衣人,手中佩刀大开大合,刀光霍霍,卷起一片腥风血雨,瞬间便有一名黑衣人惨叫着被他一刀劈翻在地,胸前鲜血狂涌。
这些黑衣人身法诡异,招式狠辣,招招不离要害,竟都是一等一的死士。羽林卫虽是精锐中的精锐,但在这狭窄到几乎无法展开阵型的地形中遭遇如此精心策划、且对方完全不顾生死的突袭,又得分神保护担架上“重伤垂危”的萧煜,一时间竟被对方的亡命打法冲得有些散乱,阵型险些被撕开。
混乱中,两名身形尤为灵活的黑衣人瞅准一个稍纵即逝的空当,滑至担架旁。其中一人手起刀落,快如闪电,精准地割断束缚萧煜手脚的绳索,另一人则一把将“昏迷不醒”的萧煜甩上自己肩头,转身便要循着来路,攀墙遁走。
“休走!”陆铮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怒喝一声,一刀逼退面前两名死缠烂打的敌人,足尖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猛地一点,便要飞身追去。
但更多的黑衣人如同附骨之疽般悍不畏死地缠了上来,他们甚至不用兵器格挡,直接用身体撞向陆铮的刀锋,招招攻向他的要害,不求伤敌,只求以命换命,拖延他哪怕一息的时间。
那背着萧煜的黑衣人身形极是矫健,肩上扛着一人,竟还能在陡峭的坊墙上如履平地,几个兔起鹘落便已攀上墙头,眼看就要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屋檐之后。
就在此刻,一直伏在黑衣人背上,随着对方奔跑而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断气的萧煜,那双被血污和汗水糊住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他被黑衣人背着,以一种看似狼狈不堪、实则被巧妙保护的姿态,迅速消失在了京城那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
“指挥使,萧煜……被劫走了!”副将捂着不断渗出黑血的左臂,声音中满是懊恼、不甘与自责。
陆铮脸色铁青,目光森然地扫过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以及地上那些黑衣死士的尸体——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别身份的标记,连兵器都是最普通的制式。
他缓缓收刀入鞘,刀锋上最后一滴血珠恋恋不舍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寂静的巷道中格外清晰。
“传令下去,即刻封锁全城九门!金吾卫、巡城营、缇骑卫,协同羽林卫,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将找出来!”
“另,速将此事原委,一字不漏,禀报陛下!请陛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