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欢回到自己的寝殿,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那属于赤焰阁主,在刀光剑影中淬炼出的冷静与杀伐决断,此刻在她胸腔内剧烈翻腾,化为一股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汹涌怒潮。
她并非没有见过背叛,也并非没有经历过失去。但从未有一种情绪,像此刻这般,带着尖锐的痛感,直刺她灵魂深处,让她焦躁,让她……慌乱。
宁珏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季微语那几乎称得上“温和”的语气,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刺痛着她的感官。
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宁珏拉着季微语衣袖时,季微语指尖微微蜷曲的弧度——那不是抗拒,而是一种默许!
“砰!”
一只上好的羊脂白玉茶杯,被她手腕一抖,狠狠扫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瓷片四溅。
杯中残余的雨前龙井尚有余温,茶水泼洒,在冰凉的玉石上氤氲出转瞬即逝的湿痕。
她烦躁地在殿内踱步,织金龙纹的袍角在地面拖曳出沙沙的声响。殿内燃着她惯用的安神香——龙涎与沉水香混合的独特气味,此刻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狂躁,反而让她觉得胸闷气短。
那不是她的季微语!至少,不应该是对着别人时的季微语!那个女人,即便重生归来,带着满腔恨意,也应该是……只属于她的。这种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让她自己都感到了战栗。
“无双!”她厉声喝道,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沙哑。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殿下。”
“传令下去,”顾言欢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自今日起,昭阳殿内外,所有出入人员,一律严加盘查!尤其是南陵使团的人,若无本宫手令,片刻不得擅自离开偏殿范围!”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前世如出一辙的狠戾:“还有,加派人手,给我盯紧了偏殿那位南陵公主。她的一举一动,说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事无巨细,即刻向本宫汇报!若有任何差池……”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寒意,足以让无双心惊。
“是,殿下!”无双心中一凛,迅速领命退下,不敢有片刻耽搁。
寝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顾言欢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她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窗棂,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感到恐慌。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季微语的“不知分寸”和宁珏的“别有用心”。她绝不会承认,那股汹涌的情绪里,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绝不愿承认的……恐惧。
与此同时,星辰所在的暖阁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乳香和婴儿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甜软气息。
季微语从略显喧嚣的宫宴回到这里,周身的紧绷感才稍稍松弛。她放轻了脚步,走到小星辰的床边。孩子已经睡熟,呼吸均匀绵长,粉嫩的小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甜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季微语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替她掖了掖锦被柔软的边缘,触手是上好的云锦,细腻光滑。她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孩子柔软微卷的额发,那触感让她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微微触动。
她静静地立在床前片刻,眸光在跳动的烛火下明明灭灭,深邃难辨。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绘着百鸟朝凤的屏风上,微微晃动。
回想着顾言欢今夜近乎失态的举动——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怒火,究竟是原主顾言欢残存的执念在作祟,还是这位来自异世的灵魂,也开始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这具身体既定的情感漩涡?又或者,两者皆有?
她缓缓转身,对一直恭立在旁,几乎融入阴影的柳絮低声吩咐道:“派几个机灵的人,留意着偏殿那位南陵公主的动静。不必惊动任何人,若有任何异样,先悄悄报与我知晓。”
“是,小姐。”柳絮的声音压得很低,应下后便悄然退了出去。
几日的光景,在宫墙之内,似乎过得格外缓慢,又格外迅速。
顾言欢这几日的情绪明显不佳,批阅奏折时也时常走神,眉宇间的戾气比往日更重了几分,连带着整个紫宸殿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季微语碰面的机会,却又按捺不住地派人时时刻刻关注季微语的动向——她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用了什么膳食,见了什么人,尤其是,她是否与那位南陵小公主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每一个细节,都会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宁珏那边,倒是出乎意料地安分守己。每日被“困”在偏殿,由苏樱时常过去“照看”一二,除了偶尔对着窗外的飞鸟抱怨几句“这里好闷呀”、“点心没有我们南陵的好吃”,倒也没惹出什么真正的事端。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宫殿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季微语刚陪着小星辰用完晚膳——一碗精心熬制的燕窝粥,小家伙吃得小嘴油亮。便有内侍躬身前来通传,声音尖细却恭敬:
“启禀王妃,二殿下口谕,宣季王妃即刻前往二殿下的寝殿议事。”
季微语正用一方柔软的丝帕替星辰擦拭嘴角,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她将星辰交给乳母,柔声叮嘱了几句,方才起身,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常服,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漾开浅浅的弧度,平静地走向了顾言欢的寝殿——紫宸殿。
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龙涎香,顾言欢负手立在巨大的落地雕花窗前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缓缓转过身,目光直直地锁在季微语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殿下深夜传召,不知有何要事?”季微语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淡,与殿内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顾言欢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带着迫人的气势。她身上的织金蟒袍在烛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季微语,”她的声音压抑而低沉,“这几日,你似乎过得很是清闲?”
季微语缓缓抬眸,清澈的眸子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臣妾每日陪伴星辰,教导她识字玩耍,不敢有片刻懈怠。何谈清闲?”
“照看星辰?”顾言欢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猛地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臂。
她身上独特的、混合着龙涎香与一丝淡淡汗气的灼热气息,夹杂着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喷洒在季微语微凉的颈侧肌肤上,激起一阵细小的、生理性的战栗,但季微语控制得很好,几乎看不出来。
“我看你更惦记的,是偏殿那位吧!怎么,几日不见,已是……甚是想念了?”
季微语没有后退,反而极轻微地仰起脸,直视顾言欢,“殿下何出此言?臣妾与宁珏公主,不过数面之缘,并无私交可言。”
“并无私交?!”顾言欢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季微语纤细的手腕。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截皓腕生生捏碎。
“嘶——”季微语蹙了蹙眉,倒抽一口凉气,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但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抽回手,只是任由那股蛮横的力道传来,指尖因疼痛而微微蜷缩。
“看着本宫!”顾言欢低吼,另一只手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肌肤,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告诉本宫,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嗯?”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交缠,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与危险。
“殿下,您究竟是在为宁珏公主生气,还是在为我生气?或者说……您是在……害怕什么?”
季微语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静,每一个字却精准地刺向顾言欢最不愿面对的那个角落。
“怕?”顾言欢猛地收紧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指节泛白。
“本宫会怕?本宫怕什么?!季微语,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揣测与心思!你是本宫的王妃,从你踏入这紫阳殿的那一刻起,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本宫的人!”
她的气息粗重,胸膛因剧烈的情绪而起伏,那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占有欲,让季微语感到一阵窒息。她被顾言欢猛地往自己身前一拽,后背重重地撞上了冰冷坚硬的紫檀木描金屏风,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微语能清楚感受到后背的凉意顾言欢身上传来的灼热温度。。
“放开我!”她的双手抵在顾言欢坚实的胸膛前,试图推开这具滚烫的、充满了侵略性的身体。手心下,是对方有力的心跳,咚咚作响,震得她掌心发麻。
“不放!”顾言欢的眼神执拗而疯狂,“你是我的!从你嫁给我的那天起,从你我在这张婚书上按下指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她的唇几乎要擦过季微语敏感的耳廓,灼热的呼吸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与一丝……绝望的固执。
季微语心中冷笑,面上却在最初的生理性抗拒后,反而越发平静下来。她放弃了那看似无谓的挣扎,抵在对方胸前的手也缓缓垂落。
只是抬起眼,用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一丝了然的眼神,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因嫉妒和不安而面目有些扭曲的女人,然后,她缓缓地,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能准确击碎顾言欢用怒火堆砌的虚张声势:
“殿下,您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像,或者说,简直是……以前那个顾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