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昭阳殿内却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池水寒气。
无双将宁珏稳稳地放在了顾言欢寝殿偏殿那张铺着厚厚锦被的软榻上。苏樱立刻上前,熟练地解开宁珏湿透的外衣,宫女们端来温水和干净柔软的绸衣。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宁珏被换上了干爽的衣物,苏樱取出金针,在她几处穴位上刺了下去。
“唔……”一声轻微的呻吟,榻上的小人儿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宁珏呆呆地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帐幔,又转头看向床边忙碌的苏樱和几个宫女。
“水……好冷……”她下意识地呢喃,声音又细又弱,带着哭腔。
“公主殿下,您醒了?感觉怎么样?”苏樱柔声问道,收回了金针。
宁珏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目光在殿内逡巡,最后,定格在了刚刚端着一碗安神汤走进来的季微语身上。
彼时,季微语已从小星辰的院子过来。小星辰今夜似乎格外安稳,早早便睡下了,她便过来看看这位南陵公主的情况,毕竟人是在她眼前落水的,又是女帝亲自下令送来昭阳殿的。
宁珏的眼睛蓦地一亮,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小手扒着床沿,挣扎着想坐起来,急切地喊道:“漂亮姐姐!是你!”
季微语脚步一顿,清冷的眸光落在宁珏身上。眼前的小女孩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有血色,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更显得楚楚可怜。
“南陵公主殿下,您醒了。请安心休养。”季微语的声音平静无波,将手中的安神汤递给旁边的宫女,示意她喂给宁珏。
“我不喝药!苦!”宁珏小嘴一撇,孩子气地别过头,却依旧眼巴巴地看着季微语,“漂亮姐姐,你若留下陪我一会儿,我就喝药。”
这突如其来的“条件”让殿内的宫女们都有些错愕。季微语是什么身份?岂能被一个小丫头如此“要挟”?
季微语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并不喜欢这种被动的局面。
她淡淡道:“公主殿下,良药苦口。先把药喝了,身体才能好转。”她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让人难以违抗的距离感。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威严十足的声音。
“南陵公主倒是会提条件。只是不知,我这昭阳殿,何时成了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地方?”
顾言欢一袭玄色常服,负手走了进来。她刚处理完一些因宁珏落水而引发的后续事宜,一回来,便听到这么一句。
她目光扫过宁珏,小丫头片子被她看得缩了缩脖子,随即又看到季微语那清冷依旧的侧脸,以及她面对宁珏“请求”时那份不置可否的淡然,心中莫名地腾起一股无名火。
这几日,季微语对她避如蛇蝎。此刻,却因为这个南陵来的小麻烦,不得不与她共处一室,甚至还要被这小丫头片子缠着“陪伴”。
而自己,竟然会因为这小丫头对季微语的亲近,而感到……不悦?
顾言欢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惊了一下,随即强压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言欢殿下。”季微语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语气依旧疏离。
“漂亮姐姐,她是坏人!她瞪我!”宁珏却不怕死地指着顾言欢,向季微语告状,仿佛季微语是她的靠山。
顾言欢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深吸一口气,对苏樱冷声道:“苏樱,务必让公主殿下把药喝了。若是不肯,便仔细向她说明不喝药的后果,耽误了身子,可不是小事。”
苏樱连忙躬身应是,端过药碗,柔声对宁珏道:“公主殿下,这药是凝神益气的,对您现在的状况最好。您若不喝,夜里怕是会反复发热,头疼难忍,还会留下病根,以后每逢阴雨天都会不适呢。”
宁珏听着苏樱细致的“恐吓”,又偷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顾言欢,再看看旁边神色淡淡的季微语,终于还是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药碗,苦着脸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时不时地瞟向季微语。
药一喝完,宁珏便立刻眼巴巴地看向季微语,“漂亮姐姐,我头晕,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季微语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去看看小星辰是否安稳,顾言欢却先开了口:
“季微语,南陵公主既然醒了,你也该去看看星辰了。她年岁小,今夜外面动静不小,怕是受了些惊扰,离不得人。”
季微语心中微冷,她自然听得出顾言欢语气中的弦外之音。这些日子,顾言欢对她刻意回避,今日却因为一个南陵公主,主动与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抬眸,迎上顾言欢深不见底的视线,平静道:“殿下说的是。星辰那边确实需要人照顾。臣妾先行告退。”
说完,她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顾言欢几乎是脱口而出。
季微语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苏樱和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透明的。
顾言欢看着季微语那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愈发强烈。她想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却依旧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星辰今夜受了些惊扰,你得多费心。南陵公主身份特殊,如今又住在昭阳殿,你要确保星辰的院落那边一切如常,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立刻来报。不可因照顾南陵公主而疏忽了星辰分毫。”
季微语背对着她,无人看见她嘴角那一抹几不可见的冷嘲。她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眸光平静地落在顾言欢脸上:“殿下,臣女如今主要负责照看小郡主,自然会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南陵公主之事,自有殿内掌事宫女和苏医官妥善安排。若殿下实在不放心星辰,大可不必让臣女再分心于南陵公主的琐事,以免顾此失彼。”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不带任何情绪,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顾言欢的心防:“臣女的职责,必是确保星辰安然无恙。这一点,殿下与臣女,所虑相同。”
“你……”顾言欢语塞。季微语这番话,滴水不漏,却又处处透着疏离和界限。
“季姐姐,你别走!”榻上的宁珏见两人气氛不对,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你们是不是在吵架?是不是因为我?我……我不住这里了,我回驿馆去!”
她本就体虚,这么一折腾,顿时头晕眼花,身子一晃就要摔倒。
“小心!”季微语离得最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宁珏顺势就抱住了季微语的胳膊,小脑袋靠在她肩上,声音带着哭腔:“季姐姐,你真好…………”
顾言欢看着宁珏亲昵地依偎在季微语肩膀,而季微语虽然蹙着眉,却没有立刻推开她,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怒火直冲头顶。
她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到季微语的“亲近”?
而自己,明明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明明季微语是她名义上的伴侣,却只能得到她冰冷的言辞和刻意的回避!
“够了!”顾言欢低喝一声,声音里压抑的怒气让殿内温度骤降,“南陵公主,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季微语,还不将公主扶回榻上?!”
季微语感受到顾言欢那如有实质的怒意,心中冷笑更甚。这位二皇女殿下,情绪真是越来越外露了。是因为这几日自己对她的冷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扶着宁珏,柔声道:“公主殿下,您身体未愈,不宜多动。先回榻上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可好?”
宁珏被顾言欢吓住,又听季微语语气温和,便乖乖点了点头,任由季微语将她扶回软榻,盖好锦被。
“季姐姐,你今晚能不能……能不能陪着我?我一个人害怕……”宁珏拉着季微语的手,小声请求,眼神怯怯地瞟向顾言欢。
顾言欢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上前一步,声音冰冷得像是能冻结空气:“南陵公主,昭阳殿守卫森严,你没什么好怕的。季王妃还有要事,苏樱,你今夜便守在偏殿外间,以备不时之需。”
她这是铁了心不让季微语和宁珏再有过多接触。
季微语抽回自己的手,对宁珏道:“公主殿下安心歇息。”
随即转向顾言欢,微微屈膝:“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妾先行告退,去照看星辰了。”
这一次,顾言欢没有再出声挽留,只是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雪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
殿内,只剩下宁珏不安的眼神,苏樱恭敬的垂首,以及顾言欢周身散发出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细想过的、浓烈的……醋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乱,对苏樱冷声道:“看好南陵公主,若再出任何差错,唯你是问!”
“是,殿下。”苏樱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有丝毫违逆。
顾言欢最后看了一眼榻上装乖巧的宁珏,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