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书房。
烛火跳跃,萧煜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在书壁上。他坐在书案后,月白锦袍袖口蹭过桌面,指尖摩挲着一方边缘起了毛边、绣线黯淡的旧帕子。他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在回忆什么。
“公子。”门外侍从低声通报,“西苑暖阁传话,二王妃到了,说有事求见。”
萧煜捻着绣帕的动作一顿,笑意瞬间敛去。他下眼帘,慢条斯理地将绣帕放回桌下暗格。机括轻响,暗格合拢,里面隐约可见几缕发丝和一枚干枯花瓣。
“知道了。外面天冷,好生招待王妃,上她惯喝的雨前龙井。我稍作整理,即刻过去。”
他理了理衣袍,握住手边的檀木拐杖站起身。拐杖触地声笃、笃、笃,在廊下格外清晰,一步步走向西苑。
西苑,暖阁。
阁内燃着银丝碳,弥漫着淡淡花香。季微语背对门口,站在雕花木窗前。她一身素青衣裙,裁剪合身,背影挺直单薄,肩线绷得很紧。
“微语。”
萧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季微语缓缓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保持着距离。
他拄杖走近,在她三步外停下。烛光下,他看见她眼睫微颤。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这么晚过来,”他在她对面的圈椅坐下,伸手拂了拂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抬眼看她,“可是宫里遇到了棘手之事?”
季微语沉默地在另一张椅子坐下。两人隔着一张小圆桌,桌上热茶无人去碰。她目光垂落交叠的双手,声音清冷平稳:
“昨夜宫中遇袭,有人行刺。”
萧煜端茶的动作停在半空,眉峰微蹙:“行刺?”
“据说是西域刺客,目标…是二皇女顾言欢。”
“冲着她?”萧煜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阴冷的锐利。
他放下茶杯,杯底轻响。猛地抬眼盯住季微语,语气急切几分,“那你呢?你当时可在附近?可有被惊扰到?”
他刻意忽略了“顾言欢”,重点全放在她身上。
季微语像是没听出他话语里的侧重,只轻轻摇头:“我无事。只是…混乱中,我瞥见刺客身上有一枚信物。一枚很小的青铜令牌…”
她没有比划,只用言语描绘:“…质地古朴,上面好像刻着一种缠绕的藤蔓与花朵纹样,有些像曼陀罗?煜哥哥博闻强识,可知这种纹样,或是这种令牌,是何来历?”
萧煜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落在那个未成形的图案上。他眉头蹙起,搭在桌沿的手指开始叩击。
片刻,他抬眼看向季微语,“这让我想起一桩关于北境军的旧闻。。”
季微语背脊绷紧了些:“北境军?”
“不错。传闻,季老将军生前,曾秘密铸造过一批特殊材质的令牌,非金非铁,水火不侵,用以调动北境‘雪狼’铁骑。关于令牌的数量,众说纷纭,需特定方式合验,方能号令那支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老将军骤然离世后,这些令牌便不知所踪。”
萧煜停顿了一下,向后靠回椅背,手指再次搭上拐杖,摩挲着杖首的花纹。
“你描述的令牌样式,与传闻中季将军的令牌相似。而且,据我所知,当年女帝……曾将其中一枚,作为一项无人知晓的‘功勋’,赏赐给了……顾言欢。”
“女帝……当年为何要对季家军动手?顾言欢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微语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指尖掐入掌心。
“季老将军手握重兵,威望甚高,是陛下心头之刺。你父亲性情刚烈,不懂韬光养晦,最终……唉。至于顾言欢她要争夺储位,需要向陛下纳上足够分量的‘投名状’。牺牲功高震主、又让陛下忌惮的季家,对她而言,是当时最快、最‘有效’的表忠方式。”萧煜叹息道。
这番话,逻辑严密,与她前世的认知和听闻吻合。然而,再想起昨夜石室中顾言欢反常的举动和未尽之言,季微语心中的疑虑反而更浓。他的解释太过完美,像是排演好的。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多谢告知。夜已深,我该回宫了。”
“我送你。”萧煜立刻起身,拄杖坚持将她送到庭院门口。
“阿语……”他对着夜色低语,“无论你现在靠近谁,怀疑谁……你终将是我的。”
他回到季微语坐过的椅子旁,俯下身,伸出手指,拂过椅面。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脸上是一种沉溺的神情。
空气中,曼陀罗的香气又浓烈了几分。
苏樱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顾言欢身上的伤口。
右臂上那道刀伤不算致命,但皮肉外翻。苏樱仔细清洗后,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接着,她拿起顾言欢的左手,手背上一道划伤,血迹半干,边缘红肿。
“殿下这手……”苏樱的声音很轻,“伤口不深,但需仔细处理,否则会留疤。”
顾言欢目光落在手背伤痕上,眼神恍惚,“无妨。”
处理完外伤,苏樱的视线落在顾言欢苍白的脸色和泛青的唇瓣上。“殿下,您体内那‘断魂饮’的余毒……”
她取过脉枕,示意顾言欢伸出手腕,“季王妃给的解药暂时压制了毒性,但非根治之法。此毒霸道,已在侵蚀脏腑。臣女需要再为您诊脉,观察毒性的变化。”
顾言欢依言伸出左手手腕,搭在脉枕上。
苏樱手指搭上她的脉搏,闭目凝神。她的眉头蹙起,脸上先是疑惑,随即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怎么可能?!
她指下的脉象,呈现出诡异的矛盾!一股脉息沉稳强劲,根本不似久病或中毒之人;另一股微弱、却阴柔狠戾的脉息,被刚猛脉息压制,却在搏动,不肯消散。
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盛一衰……却同存于一体!这感觉……是有两个魂魄在争夺这具躯壳!
苏樱睁开眼,这超出了她对脉理的认知!
顾言欢察觉到她神色变化,挑了挑眉:“怎么?我的脉象糟糕?那毒酒要压不住了吗?”
“不……不是……殿下的脉象……因余毒而紊乱,只是……臣女有些难以解释。”苏樱不敢说出那猜测,只能用含糊言辞带过。
顾言欢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收回了手。
皇宫内灯火通明,女帝武英端坐于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脸上没有表情。殿中央,一个黑衣暗卫单膝跪地,低头汇报。
“……回禀陛下,苏医丞今日为二皇女诊脉。‘断魂饮’之毒因外力缓解,但毒性已反扑,侵蚀未止。苏医丞未明言,但神色凝重,情况不乐观。”
女帝摩挲玉佩的动作停下。她抬起眼,辨不清喜怒。
“她和季微语的接触,如何?”
“二殿下受伤,季王妃深夜离宫,去了太傅府。”
女帝沉默片刻,“继续盯着紫宸宫,尤其是她们二人之间的一举一动。退下吧。”
“是。”暗卫如同影子般退入阴影中消失。
女帝将玉佩放回案上,端起茶盏,用杯盖拂去浮沫,动作从容。
“言欢……我的好女儿,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