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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强,今年三十五岁,在老城区的巷尾开了家纹身店,已经九年了。别人纹身是为了艺术,我干这行,最初只是想找个能躲起来的地方——我怕光,怕人群,唯独对皮肤下蜿蜒的线条有种偏执的掌控欲。来我这里的客人大多是熟客,知道我不爱说话,只认图案和手艺。他们说我纹的图案带着股劲儿,像能钻进骨头里,可没人知道,我真正擅长的,是看懂那些图案背后藏着的东西——欲望、悔恨,或者更深的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像福尔马林,我盯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指腹狠狠按在太阳穴上。第三根白发刚冒出来,根部泛着青黑色,像埋在皮肉里的线头。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右眉骨下方有块淡褐色的疤,是三年前给一个醉汉纹狼头时被酒瓶划破的。但现在,那块疤正在蠕动。不是皮肤的抽搐,是真的在动,像有只细虫在皮下拱起蜿蜒的轨迹,终点直指向太阳穴里跳动的血管。

我猛地拧开水龙头,冷水砸在脸上的瞬间,镜面突然蒙上一层白雾。擦干净后,眉骨的疤已经恢复了原样,可指尖触到的皮肤下,分明有东西在轻轻搏动。

这是第七天了。自从那个穿黑色连帽衫的客人离开后,我的身体就成了块正在腐烂的画布。

九月十七号傍晚,暴雨刚过,巷子里积着浑浊的水洼,把霓虹灯的光泡成一团团模糊的彩色。我正在收拾工具,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还混着点铁锈味。

“还接活吗?”

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裹在厚重的口罩里,闷得发黏。我抬头,看见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连帽衫的帽子压到眉骨,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手套是防水的,指尖在玻璃柜台上敲出笃笃声。

“打烊了。”我低头擦纹身机的针头,不锈钢表面映出那人露在外面的眼睛——瞳孔深得像没底的井,眼白却泛着不正常的粉,像是刚流过血。

“我出这个数。”一沓红色钞票被推到我面前,边缘沾着点暗褐色的污渍,闻起来像晒干的血痂。我数钱的手指突然顿住——最底下那张钞票的编号,和我三年前给那个醉汉纹身时收到的假钞编号一模一样。

那人似乎看穿了我的迟疑,又推过来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纸:“就纹这个,后背,肩胛骨中间。”

我展开纸的瞬间,店里的灯管突然滋啦作响,电流声里混着女人的啜泣。纸上的符号像条被钉死的蛇,线条扭曲得违背几何原理,每个转折处都像张开的嘴,密密麻麻的齿痕印在泛黄的草纸上。

调墨的时候,我发现黑色颜料里浮着细小的白色颗粒,像某种虫卵。三年前那个醉汉也要求用这种进口墨,他说这是用乌鸦血调的,能镇住身上的“脏东西”。结果纹身完成的第三天,他就在浴缸里割腕了,警察说他手腕上的狼头纹身像是活过来一样,线条全都翻卷着往肉里钻。

“你在发抖。”客人突然开口,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像条冰冷的蛇,“是想起那个姓王的男人了吗?他的纹身确实失败了,因为他不够虔诚。”

我手里的纹身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针头在瓷砖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明明没有扎到我,怎么会有血?

客人轻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水汽,后背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没脱衣服,连帽衫的布料蹭过我的手背,湿冷得像泡在水里的尸布。“开始吧,我时间不多。”

纹身机启动的嗡鸣声里,我总觉得那符号在动。第一笔落下时,客人突然剧烈颤抖,不是疼痛的反应,更像有东西在他皮肤下游动,被针头惊扰了。我盯着他后颈露出的一小块皮肤,那里有个淡青色的印记,和我小时候在乡下奶奶棺材板上看到的镇尸符一模一样。

中途我去了趟厕所,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右眉骨的疤又在蠕动。水龙头流出的水泛着铁锈色,我掬起一捧,水里竟漂着几根黑色的长发——可我是寸头,客人也裹得严严实实。

回到工作台时,我发现颜料盘里的墨水少了一半,而客人后背的符号只完成了三分之一。他一动不动地趴着,连呼吸声都没有,像具被处理过的尸体。

五年前我接过一个女客,她要在锁骨处纹只蓝蝴蝶。她长得很漂亮,就是脸色总带着种病态的白,说话时总盯着自己的指甲,那里涂着剥落的深红色指甲油。

纹身完成后的第三个月,她又来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它在褪色。”她掀起衣领,那只蓝蝴蝶的翅膀边缘果然泛着灰,像被水泡过,“而且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给她补了色,可没过一周她又来,这次蝴蝶的翅膀缺了一块,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肤。“它在咬自己。”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我感觉它想飞出来,从我的骨头里。”

后来她就没再来过。有天我路过中心医院,看见太平间的推车被推出来,盖尸布的一角被风吹起,露出锁骨处模糊的蓝色印记,像只被揉烂的蝴蝶。

警察来调查时,我说她有严重的抑郁症。没人知道,她纹身那天,带了个装着骨灰的小盒子,说要把过世的男友“纹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而她指甲缝里的深红色,根本不是指甲油,是干涸的血。

送走客人时已经午夜十二点,巷子里的积水倒映着残月,像块被打碎的镜子。他付的钞票被我锁在抽屉最底层,那些沾着血痂的边缘,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可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得细长,影子的手腕处,似乎缠着什么黑色的东西。

半夜我被痒醒了,不是皮肤表面的痒,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往肉里钻。我打开灯,扒开衣服,右腰侧赫然出现一个淡红色的印记——正是那个诡异的符号,可我明明是给客人纹的,自己身上根本没有!

更恐怖的是,符号的边缘爬着几根黑色的线,细得像头发丝,正慢悠悠地往肚脐的方向蠕动。我伸手去擦,那些黑线却像活过来一样,突然加快速度,瞬间钻进我的毛孔,只留下几个针孔大小的血点。

我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我眼白已经泛红,右眉骨的疤裂开了道小口,渗出的不是血,是黑色的黏液。水龙头里的水变成了墨色,我捧起一把往脸上泼,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和三年前那个醉汉浴缸里的水一样,带着腐烂的腥甜。

这时我听见了低语声,从墙缝里钻出来,从水管里流出来,像无数人贴在我耳边说话。那些声音很模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在说同一个词,发音扭曲得像蛇吐信子——“还回来……”

七年前有个男人来纹藤蔓,从脚踝一直缠到后颈。他说这是他和妻子的定情信物,妻子去世后,他想把她“纹在身上,陪着我”。

他每周都来补色,每次来都瘦一圈,眼窝越来越深,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第三次补色时,他掀起衣服,我发现那些藤蔓的须子长出了新的分叉,缠绕的方向也变了,原本朝着心脏的方向,现在却往血管密集的地方钻。

“它在动。”男人的声音发颤,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昨天我洗澡时,看见它的叶子张开了,边缘还带着锯齿。”

我劝他洗掉,他却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我的领子嘶吼:“你不懂!这是她在回应我!她还活着!”

后来他再也没来过,倒是他妹妹找过我,眼睛哭得红肿。“我哥疯了。”她说男人把自己锁在屋里,整天对着镜子说话,还用刀在身上划,说要给“藤蔓浇水”。

警察破门而入时,发现男人倒在血泊里,身上的藤蔓纹身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些缠绕的线条变成了血管的形状,末端还长出了细小的根须,扎进他腐烂的皮肉里。而他的床头摆着一张照片,他妻子的脖子上,有块和藤蔓花纹一样的胎记。

黑线爬得越来越快,它们顺着血管的方向蔓延,在皮肤下游走,像无数条细小的蛇。我用刀划开皮肤,想把它们挑出来,可伤口里涌出的不是血,是黑色的黏液,那些线钻进黏液里,反而长得更疯了。

低语声变成了嘶吼,无数张脸在我眼前晃,有那个醉汉,有锁骨纹蝴蝶的女人,还有那个纹藤蔓的男人,他们的眼睛都泛着血红色,嘴巴一张一合,重复着那个词——“替罪羊”。

我冲进卧室想找剪刀,却在镜子前停住了。镜子里的人根本不是我,那张脸浮肿发紫,右眉骨的疤裂成了一张嘴,正往外吐着黑色的线。而那双眼睛,变成了和那个神秘客人一样的血红色,瞳孔里映出的,是三年前醉汉浴缸里的水,五年前女客锁骨上的蝴蝶,七年前男人身上的藤蔓。

它们都在笑,笑声震得我耳膜生疼,血管里的黑线突然加速流动,像要把我的骨头都缠碎。我看见自己的手开始扭曲,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抓在镜子上划出刺耳的声音,镜子里的血眼盯着我,说:“轮到你了。”

三年前那个醉汉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有很多纹身,唯独后心留着一块空白。他说要纹只狼头,“镇住那些跟着我的东西”。

他满身酒气,说话颠三倒四,却总在盯着我抽屉里的进口墨。“就要那种,”他指着颜料瓶,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乌鸦血调的,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纹身时他很安静,不像其他醉汉那样大喊大叫,只是偶尔发出低沉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我注意到他后心的空白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轮廓像只蜷缩的手。

纹身完成的第二天,他就出事了。警察来店里取证时,拿着一张照片,浴缸里的血水里漂着块皮肤,正是他后心那块,上面的狼头纹身被撕了下来,边缘参差不齐,像被硬生生啃掉的。

而我在收拾工作台时,发现颜料盘里剩下的墨水里,沉着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上面没有纹身,只有几个牙印,和我右眉骨上的疤一模一样。

黑线爬满我的全身时,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麻木的痒,从骨髓深处往外渗。耳边的嘶吼声突然停了,世界安静得像坟墓,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镜子里的我脸上,那个诡异的符号正在发光,红色的光透过皮肤渗出来,把周围的黑线都染红了。那些线不再蠕动,而是顺着符号的线条排列,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和奶奶棺材板上的镇尸符,和神秘客人后颈的印记,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起那个客人临走时说的话,他说:“每个纹身都是契约,你以为是你在给别人纹,其实是它们在选宿主。”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纹身师,只是个容器。那个醉汉,那个女人,那个男人,还有我,我们都是被选中的替罪羊,用来承载那些被符号封印的东西。

视线开始模糊,我看见无数黑色的线从我的毛孔里钻出来,在空中交织成那个扭曲的符号。纹身机突然自己启动了,嗡嗡的响声里,我听见了三年前的浴缸放水声,五年前的翅膀扇动声,七年前的藤蔓生长声。

它们都回来了。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看见镜子里的符号活了过来,那些线条像蛇一样缠绕着,张开无数张小嘴,吞噬着我的影子。而我的右眉骨,那个裂开的伤疤里,钻出了一根黑色的线,慢悠悠地,缠向隔壁房间熟睡的邻居……

第二天邻居发现我的房门大开时,屋里只剩下满地的黑色黏液,纹身机上沾着带毛囊的头发,而墙上的镜子碎成了无数片,每块碎片里都映着一个符号,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他们说我失踪了,但我知道,我没有消失。

我只是变成了那个符号,等待着下一个纹身师,在某个暴雨的傍晚,推开那扇玻璃门,问一句:“还接活吗?”

而他右眉骨上,正有块淡褐色的疤,在慢慢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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