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彻底安全后,林淡才缓缓舒展僵硬的身体。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汗水浸透里衣的黏腻感。夜风掠过脖颈,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将匕首重新藏入袖中,这才整理好凌乱的衣冠,状若无事地走向驿站正门。
房间里,烛火摇曳。沈景明第三次起身踱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
\"该不会出什么意外......\"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声响起。
\"林兄!\"沈景明一个箭步上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林淡全身,见他只是衣摆沾了些尘土,这才长舒一口气,\"怎么才回来?我差点就要去找萧兄商议了。\"
林淡对沈景明安抚性地笑了笑,目光却越过他肩头,落在窗边若有所思的萧承煊身上。\"萧兄,\"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平静,\"沈兄看不出来,但你没察觉胡用舟有问题吗?\"
萧承煊闻言一怔,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茶水表面映着晃动的烛光,在他指间投下细碎的光斑。\"什么问题?\"
\"刚刚咱们跟踪胡用舟时,\"林淡缓步走到桌前,指尖轻叩桌面,\"他穿的不是官服。\"
房间里骤然安静。窗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萧承煊突然一拍脑门,茶盏重重落在桌上。\"对啊!从我们发现他到带回驿站,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来得及换上官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除非......\"
林淡的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他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线索被忽略了,就像棋盘上那颗被刻意挪开的棋子。\"萧兄,\"他声音低沉,\"将胡用舟刚刚跟你说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他说自己在西宁郡王世子的威胁下,帮他私运兵器,还贪污了些银子。\"萧承煊回忆道,\"对了,他还特意强调,账册藏在书房暗格里......\"
林淡已经坐在桌案前,铺开一张宣纸。狼毫蘸墨,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写下\"甄家争执\"、\"小庙起火\"、\"胡用舟自曝\"几个关键词,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化不开的疑云。
\"太巧了......\"林淡喃喃自语。笔尖突然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没有抬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萧兄、沈兄,如果今日从遇到甄家起争执,到小庙起火,胡用舟自曝......\"他缓缓抬眼,烛火在他眸中跳动,\"这一切都是被人精心设计的,你们觉得,这背后之人......究竟所图为何?\"
沈景明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折扇\"啪\"地合上。萧承煊则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木凳倒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沈景明与萧承煊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林兄,你这猜测是不是太过大胆了?\"沈景明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青瓷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林淡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窗外——那里有萧承煊刚刚安排的护卫在层层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入。萧承煊此刻正亲自检查门窗的缝隙,确认万无一失后才转身,朝林淡点了点头。
\"沈兄,\"林淡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盐铁乃朝廷命脉,与寻常货物不同。想要大批量贩运,没有盐引根本寸步难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两位同伴脸上扫过,\"既然持有盐引,光明正大运输即可,何必大费周章修建寺庙遮掩?这不合常理。\"
说着说着,林淡闭上了眼睛。这是他以前读书时养成的习惯——将重要信息在脑海中重新书写一遍,不同知识便能在思维的碰撞中融会贯通。此刻,他正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铺展开来:
胡用舟的异样:茶馆到驿站突然转变的态度;停放重物的寺庙;军中才有的鞋底花纹...种种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脑海中串联成线。
\"我知道了!\"林淡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乍现,\"这个胡知县是在一人侍二主!\"
\"呵,\"萧承煊冷笑一声,手指轻叩桌面,\"倒是小瞧了这个七品芝麻官。\"
沈景明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林兄的意思是...胡用舟在替人陷害西宁郡王府?\"虽是问句,语气却已十分笃定。
\"正是。\"林淡点头,\"而且幕后之人要么握有他的致命把柄,要么许下了他无法抗拒的好处。\"他转向沈景明,\"所以我推测,西宁郡王府涉案的应该是盐而非兵器。沈兄以为如何?\"
沈景明沉默良久,指尖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图案:\"林兄的推断合情合理。只是...\"他眉头皱得更紧,\"军中那些人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等等,等等!\"萧承煊突然抬手打断,俊朗的脸上写满困惑,\"你俩能不能从头说起?我完全跟不上你们的思路。\"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锦缎般的发丝从玉冠中散落几缕。
林淡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是在下疏忽了。\"他重新斟了杯茶推给萧承煊,\"事情要从今晚茶馆说起。陈塘提出用银钱贿赂你时,神情虽然紧张却不显惶恐,这说明他认为郡王府犯的事罪不至死。\"
\"按本朝律法,\"沈景明接过话头,声音如冰泉般清冷,\"私盐案中除非是主犯,否则多判流放。若遇新帝登基等大赦之年,甚至可能免于一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承煊一眼,\"但私运兵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萧承煊瞳孔骤缩,手中茶杯\"咔\"的一声裂开一道细纹。茶汤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檀木桌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所以...\"他声音发紧,\"有人想借我的手,除掉西宁郡王府?借刀杀人?他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握着茶杯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
扬州,林如海府邸。
夜色已深,府邸内大多烛火都已熄灭,唯有书房的窗棂还透着明亮的光,如同暗夜中孤悬的星子。
林如海将手中的密函凑近跳动的灯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纸,很快便将其上的字迹吞噬殆尽,只余下一小撮焦黑的灰烬,被他轻轻一吹,便散入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中忽明忽暗,显得格外憔悴,眼下的青黑如同晕开的墨团,清晰地显示出多日未眠的痕迹。
“大人,证据确凿了。”站在角落阴影处的人低声道,他身着一身普通的青布商贾服饰,看起来与寻常行商之人无异,唯独腰间那柄军中制式的短刀,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冽的寒芒,“江淮十二家盐商,皆以西宁郡王府为靠山。他们买通漕帮,在邗沟段凿沉官船,再以打捞之名私吞盐货。将官盐偷偷倒卖出去,从中牟取暴利。\"他声音压得极低,\"更蹊跷的是,属下追查沉船时,在瓜洲渡发现甄家商队夜间往栖灵寺运送铁锭,寺中僧人竟都操着关外口音,北静王府与江南甄家暗中勾结,借着修建寺庙的幌子,正悄悄把精铁运往关外。”
林如海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拿起案几上的另一份文书——这是他堂叔林栋两日前命林清秘密送来的。两份证据相互印证,如同两块拼合的拼图,勾勒出一个足以撼动朝野的惊人阴谋:北静王与甄家涉嫌走私铁器,而西宁郡王府则与盐商勾结、官盐私卖,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
“此事牵连甚广,关乎国本,我可能要亲自进京面圣。”林如海转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大人决定就好。”阴影处的人拱手回答,声音沉稳有力,“东平郡王有令,这段时间属下二人听从大人差遣,定当护大人周全。”
那日东平郡王奉旨来扬州,负责将江南的银钱押运进京,林如海便看出这位郡王绝非等闲之辈,且应是深受皇上信任之人。经过几日的反复权衡,他终究是下定决心,敲开了东平郡王下榻之处的房门。表明来意后,对方竟十分爽快,当即就将身边两个得力心腹借给了他。
果然,这两人的能力远在他原本的手下之上,不过半月功夫,就将江南盐商与西宁郡王府勾结的阴谋查得七七八八,甚至还顺藤摸瓜,查出了北静王与甄家走私铁器这桩更大的事。
与东平郡王的心腹江大人一番商议,定下了进京的计策后,林如海这才回了卧房。见妻子贾敏还未休息,他有些意外,走上前道:“这么晚了,夫人今日怎么还没休息?仔细着了凉,伤了身子。”
贾敏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让厨房炖了参汤,知道你今夜又要忙到深夜,担心你忘了喝,便在这里等你。”说着,她起身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递给林如海。
“夫人,你身子本就还没完全好起来,这些琐碎事让下人做就是,何必亲自守着。”林如海接过参汤,入手温热,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看着妻子略显苍白的面容,轻声嘱咐道。
“偶尔一次,不妨事的。”贾敏柔声道,目光落在他脸上,细细打量着他连日来的疲惫。
“夫人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出了什么事?”林如海喝了一口参汤,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妻子的眼角,心中莫名一紧,总觉得贾敏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贾敏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再次抬眼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的笑容:“哪有什么事,只是老了不中用了。想着快过年了,想亲手给玉儿做件寝衣,选了块软和的料子,不过才做了两日,就熬红了眼睛,让老爷见笑了。”她说着,还拿起放在一旁的针线笸箩,里面放着一块素雅的湖蓝色绸缎,上面刚绣了几针精致的缠枝莲纹样。
听贾敏这么说,林如海心中的疑虑稍稍放下,他放下参汤碗,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夫人,如海有一事,恐怕会牵连到你。”
“夫妻一体,同气连枝,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贾敏握住他的手,掌心微凉,语气却十分坚定,“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如海便将盐商与西宁郡王府勾结、北静王与甄家走私铁器的事简略地跟贾敏说了一遍,末了,他眉头紧锁,沉声道:“如今我必须带着证据亲自进京,面呈圣上。只是,我担心扬州这边会有歹人闻讯而来,对你和女儿不利。我已经安排好了人,送你们出去暂避锋芒,这一路上怕是要吃些苦了。”
贾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她尽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道:“好,我都听你的。只要能让老爷安心办事,这点苦算什么。”
林如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贾敏打断:“老爷放心,我会照顾好玉儿,等你回来。”
“我已安排妥当。”林如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贾敏,“东平郡王会派心腹护送我从水路进京,另一心腹和林清会护送你和女儿走陆路,伪装成寻常商贾家眷,避开耳目。两条路线,总能保得你们平安。”
话未说完,贾敏突然扑进他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处,无声地啜泣起来。林如海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瘦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心中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许久,贾敏才渐渐止住哭声,她抬起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老爷,这一路山高水远,危机四伏,你一定要保重啊。”
林如海心中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轻声答应:“我会的,你和玉儿也要平安等我回来。”他没有看到,在他低头整理衣襟的瞬间,贾敏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决绝之色,如同暗夜中燃起的最后一点火星,虽微弱,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翌日,宵禁刚刚解禁,林如海府邸运送秽物的马车照例一早出府。
黎明前的扬州码头,雾气弥漫。一艘不起眼的商船静静停泊在僻静的角落,船头站着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只见他看见另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前来后,立刻吩咐船家开船。
――
晨光初透,纱帐半卷。
贾敏坐在黛玉床畔,指尖轻轻拂过女儿额前的碎发。才五岁的黛玉睡得正熟,纤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唇瓣微抿,似在梦中仍带着几分诗书里的愁绪。
“玉儿……”贾敏低唤一声,嗓音轻得几乎融进晨风里。
她俯身,在女儿眉心落下一吻,唇瓣触到肌肤的刹那,一滴泪无声滑落,洇进黛玉的发间。
黛玉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眸中尚带着朦胧睡意。
“母亲?” 她声音软糯,带着初醒的微哑,“您怎么在这儿?”
贾敏连忙侧过脸,指尖迅速抹过眼角,再回头时已换上温柔笑意:“是母亲不好,吵醒玉儿了。”
黛玉眨了眨眼,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眼尾微红,嗓音也比平日低哑几分。她撑起身子,小手轻轻拉住贾敏的衣袖:“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贾敏指尖一顿,随即笑着捏了捏黛玉的脸颊:“昨日睡得早,醒得也早,便想着来陪你用早饭。”
黛玉仍有些疑惑,但见母亲神色如常,便乖巧点头。
早膳摆在暖阁里摆开,几碟清淡小菜,一碗莲子羹,并一盅炖得极烂的燕窝粥——是贾敏特意吩咐厨房给黛玉准备的。
黛玉小口啜着粥,时不时抬眼看向母亲。贾敏今日格外安静,只偶尔为她夹一筷子菜,目光却始终凝在她脸上,似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母亲怎么一直看我?”黛玉放下瓷勺,轻声问道。
贾敏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鬓角:“看着玉儿,便觉得心里欢喜。”
黛玉抿唇一笑,颊边梨涡浅浅,可心里却莫名浮起一丝不安。
早膳过后,贾敏挥退众人,暖阁内只剩母女二人。
贾敏深吸一口气,从头上摘下一根玉簪,递到黛玉手中。
“玉儿,母亲有件事要告诉你。”
黛玉低头看着玉簪,心头一跳,猛地抬头:“母亲,这……”
贾敏握住她的手,力道微微发紧:“玉儿,今日你要随林清叔叔启程,去京中你二叔叔家小住一段时日。”
黛玉瞳孔微缩,指尖不自觉地攥紧绣囊:“母亲,那您呢?”
贾敏摇头,嗓音温柔却坚定:“母亲还有事要办,待事情了结,便去接你。”
黛玉怔怔望着母亲,忽而眼眶一热:“父亲呢?父亲去哪儿了?”
贾敏沉默一瞬,轻声道:“你父亲有要事进京,待他回来,我们一家便能团聚。”
黛玉自幼聪慧,岂会看不出母亲话中隐忍?她猛地扑进贾敏怀里,声音哽咽:“母亲,您别骗我……是不是出事了?”
贾敏紧紧搂住女儿,指尖微微发颤,却仍柔声安抚:“玉儿乖,只是暂别几日,母亲答应你,很快便去接你。”
黛玉仰起脸,泪珠滚落:“真的吗?”
贾敏指尖一顿,随即轻轻擦去她的泪,笑道:“真的,母亲怎么会骗玉儿呢?”
可她心里清楚——
这一别,或许便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