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骸纪元三年又七个月。铅灰色的酸雨云层如同浸透污血的裹尸布,死死捂在疮痍满目的城市废墟上空。空气粘稠,弥漫着永不消散的孢子腐臭、金属锈蚀和血肉霉烂的混合气味。风是死的,偶尔卷起地面粘腻的、覆盖着惨绿或暗红菌丝的瓦砾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这里是“巢都”残骸的西北边缘。曾经名为城市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铁骨架和膨胀的、搏动着的菌骸肉毯。肉毯覆盖了一切,像一层厚厚的、活着的、不断分泌粘液的尸苔。肉毯表面,无数大小不一的、半透明的菌丝茧房如同恶性的肿瘤,密密麻麻地鼓胀着。茧房内,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形轮廓——那是被菌骸星环同化后,陷入“果实化”沉眠的幸存者。他们的身体被菌丝缠绕、改造,成为格林菌网的一部分,胸口搏动着一团微弱的、惨绿色的菌核,如同被钉入体内的冰冷墓碑。
幸存者的聚集地,就龟缩在几栋相对“低矮”(未被巨大菌株完全吞噬)的残破大楼形成的夹角里。与其说是聚集地,不如说是用锈蚀钢板、断裂混凝土块和硬化菌丝勉强垒砌的大型坟冢。人们蜷缩在阴影里,裹着由菌丝布和硬化皮革拼凑的“衣物”,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黑色的菌斑和溃烂的伤口。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陶偶,只剩下对酸雨、孢子风暴和偶尔游荡的次级菌骸猎杀者的本能恐惧。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菌毯缓慢搏动、吮吸养分的“咕噜”声,和远处肉毯深处传来的、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声。
“又…又塌了一片…” 一个干涩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如同砂纸摩擦。说话的是个缺了条胳膊的老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外面。就在几分钟前,远处一栋被巨大菌株根系缠绕的危楼,在持续的酸雨侵蚀下终于不堪重负,裹挟着依附其上的菌毯和茧房,轰然倒塌,激起一片粘稠的、惨绿色的烟尘。没有惊呼,没有救援,只有更深的死寂。死亡在这里,是背景噪音。
少年“石仔”蜷缩在一块相对干燥的钢板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硬化菌丝和碎布缠裹的长条状物体。他只有十三四岁,瘦得脱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点未被绝望完全吞噬的微光。他正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小心翼翼地刮擦着怀里那东西表面的菌斑和污垢。那东西质地坚硬冰冷,非金非石,隐约透出一点暗沉的金色光泽——是半截断裂的青铜锁链,老鬼临死前塞进他手里的东西。锁链断口处,残留着几个模糊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暗金符文。石仔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每次触摸它,皮肤下那些瘙痒的青黑菌斑似乎会安静片刻。
“刮那破链子有啥用?” 旁边一个裹着厚厚菌丝毯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嘟囔,声音嘶哑,“能挡雨还是能当饭吃?”
石仔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刮擦着。碎石片刮过锁链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记得老鬼最后把他推出去时,那只独眼里闪过的光,还有那句嘶吼:“拿好!等着…光…会来的!” 光?在这永恒昏暗的坟墓里?石仔不知道,但他只能抓着这根冰冷的链子,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突然——
“轰隆隆隆——!!!”
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从地心深处,又仿佛从九霄云外传来!整个废墟,连同覆盖其上的厚重菌毯,都猛地一跳!
聚集地死水般的沉默瞬间被打破!
“地…地震了?!”
“是…是那些大菌子在动?!”
“天啊!看天上!!”
惊恐的嘶喊声此起彼伏。人们连滚带爬地钻出遮蔽物,惊恐地望向天空。
只见那铅灰色的、厚重如铁的酸雨云层中央,竟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一道无法形容其形态、无法理解其色彩的光芒洪流,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穿透层层叠叠的污浊云层,狠狠砸向废墟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的某处!
那光芒洪流并非持续照射,而是一次性的、狂暴的撞击!
撞击点瞬间爆发出比正午太阳还要刺眼亿万倍的强光!强光吞噬了一切!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混合着银蓝与暗金碎屑的冲击波环,如同神灵投下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撞击点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轰然扩散!
“趴下——!!!” 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冲击波环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席卷而来!所过之处,低矮的废墟如同纸片般被掀飞、粉碎!覆盖地面的菌毯被硬生生掀起、撕裂!如同被剥开的巨大腐皮!惨绿的菌丝在光芒中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枯萎、碳化!那些依附在废墟上的菌丝茧房,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水泡,纷纷破裂、干瘪!里面蜷缩的人形轮廓如同脱水般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胸口的惨绿菌核迅速黯淡、龟裂!
冲击波扫过聚集地上空!石仔死死抱住怀里的锁链,身体被狂暴的气流狠狠按在冰冷的钢板上!他紧闭双眼,感觉皮肤如同被滚烫的砂纸摩擦,耳膜嗡嗡作响,鼻腔里充斥着菌毯被烧焦的恶臭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
当狂暴的气流和强光终于过去,石仔颤抖着抬起头,吐出嘴里的泥土和菌丝碎屑。眼前的景象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聚集地如同被巨大的犁耙翻过一遍。遮蔽物几乎全毁,幸存者们灰头土脸,惊魂未定。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周围的环境——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覆盖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惨绿色菌骸肉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暴露出来的、焦黑龟裂的大地!大地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同样焦黑的菌丝灰烬。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腐臭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泥土被灼烧和金属冷却的气息。
“没…没了?菌毯…没了?” 有人难以置信地抓起身下焦黑的土壤,声音颤抖。
“快看那边!” 有人指向光芒撞击的方向。
石仔顺着望去。在十几公里外,原本是城市废墟与巨大菌株森林交界的地带,此刻升起一团巨大的、缓缓翻腾的银灰色尘埃云。尘埃云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深陷的撞击坑轮廓。而就在那尘埃云的下方,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矗立着,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银蓝色光芒!
“是…是那道光砸下来的东西!” 石仔的心猛地一跳,怀里的青铜锁链断口处,那几个暗金符文似乎微微发烫。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和周围人的呼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滚烫、松软的灰烬层,朝着那光芒的来源——跌跌撞撞地奔去。
越靠近撞击坑,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巨大的菌株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斩断,断面焦黑碳化。地面布满放射状的巨大裂痕。空气中弥漫着高温灼烧后的焦糊味,但奇异的是,呼吸起来却比之前顺畅得多,那股腐臭的孢子味几乎消失了。
终于,他爬上了一处断裂的高架桥残骸,看清了撞击坑中心的事物。
一个巨大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青铜物体,如同陨石般半埋在焦黑的土壤中。它形似一口放大了无数倍的棺椁,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同样被烧灼碳化的菌丝和尘土,但一些裂开的缝隙中,正顽强地透出温润的银蓝色光芒。棺椁周围的焦土上,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簇簇细小的、散发着微弱银光的嫩绿植物!
更让石仔瞳孔收缩的是,棺椁斜插在土壤中的一端,裂开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人爬入的缝隙。缝隙边缘,覆盖的菌丝和污垢被掀开,露出下方深青色的、刻满古老符文的青铜表面。而在那缝隙内部,散发出的光芒最为浓郁!
“光…老鬼说的光…” 石仔喃喃自语,心脏狂跳。他认出来了!那棺椁的形制,和他怀里青铜锁链的质感…同源!是老鬼拼死保护的东西!是那道破开黑暗的光!
他连滚带爬地冲下高架桥,跌跌撞撞地跑到巨大的青铜棺椁前。靠近了,才感受到一股微弱却坚韧的生命气息从裂缝中散发出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棺椁表面覆盖的菌丝层似乎彻底失去了活性,变得如同干枯的树皮。
石仔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裂缝边缘冰冷的青铜。触手冰凉,但那银蓝的光芒却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他深吸一口气,将怀里那半截青铜锁链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这样能带来勇气。然后,他弯腰,朝着那道散发着光芒的裂缝——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棺椁内部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没有想象中的尸骸或恐怖之物。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新感,混合着湿润土壤和新生植物的气息。光芒的来源,就在棺椁的中心。
那里,没有遗体。只有一株奇异的树苗。
树苗扎根在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痕的深蓝色星坠碎片上。碎片如同温床,散发着稳定的银蓝光辉,滋养着上方的生命。
树苗不过半人高,枝干呈现出一种介于青铜与玉石之间的质感,坚硬而温润。枝干上流淌着细微的、如同活体电路般的银蓝色光流,光流在主干和枝丫间缓缓脉动,如同呼吸。最令人震撼的是它的叶片——并非寻常的绿色,而是半透明的、如同最纯净的冰晶雕琢而成!每一片叶子的脉络中,都流淌着凝练的银蓝光晕,叶片的边缘,还点缀着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整株树苗散发着一种纯净、坚韧、充满生机的秩序光芒,与棺椁外死寂的废墟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树苗的根系并非深扎土壤,而是如同活体的光流网络,缠绕、包裹着棺椁底部一个焦黑的、半嵌入星坠碎片中的物体——一个断裂的、布满烧灼痕迹的签筒残骸。残骸表面依稀可见“活人禁签”四个扭曲的焦黑字迹。正是这个残骸,如同一个转换器,将星坠碎片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上方的树苗。
文明树苗!扎根于牺牲的星坠与契约的残骸,在归墟的葬礼中孕育的新生!
石仔屏住呼吸,呆呆地望着这株光芒中的树苗,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疲惫。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如同梦幻般的叶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叶片的刹那——
“嘀嗒…”
一滴温润、清澈、散发着微弱银蓝光晕的液体,从树苗顶端一片新生的嫩叶尖端——悄然滴落。
液滴落在棺椁内部焦黑的土壤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紧接着——
“哗啦啦啦——!!!”
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甘霖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树苗所有的枝叶猛地无风自动!无数点细密的、散发着纯净银蓝光芒的光雨,如同拥有了生命般,从每一片晶莹的叶片上——倾泻而下!
这光雨并非物理的水滴,而是由纯粹的净化意志与生命能量凝结而成的法则之雨!
光雨穿透了青铜棺椁的裂缝,穿透了翻腾的尘埃云,洒向这片饱受蹂躏的焦土!
净化之雨!
雨滴落在龟裂的焦黑大地上。
那些覆盖地面的、厚厚的菌丝灰烬,如同遇到克星,迅速消融、瓦解,融入土壤,化作肥沃的黑色腐殖质!
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滴,干涸的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滋润,板结的土壤变得松软、黝黑,散发出勃勃生机!
空气中残留的孢子腐臭和毒素,在光雨中如同冰雪消融,被彻底净化、驱散!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和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纯净气息!
最震撼的一幕:
那些散落在废墟各处、包裹着“果实化”人类的破裂菌丝茧房,在光雨的沐浴下,如同被投入净化熔炉!
茧房表面残留的惨绿菌丝迅速枯萎、剥落!
茧房内那些蜷缩的、干瘪的人形轮廓,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木,身体剧烈地颤抖、舒展!
他们胸口处那枚象征着同化与禁锢的、惨绿色的菌核,在光雨的冲刷下,如同被投入强酸的冰块,迅速溶解、消散!
菌核消失的地方,皮肤下一点纯净的银蓝光芒亮起,迅速蔓延、勾勒,最终在每个人的胸口正中,形成一个清晰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白色玉签印记!印记线条简洁而玄奥,仿佛一个古老的承诺,象征着新生的契约与净化的枷锁!
“呃…啊…” 痛苦的呻吟,伴随着新生的呛咳,从这些“果实”的喉咙中发出。他们茫然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残留着恐惧的灰暗,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浑浊的清醒。他们挣扎着坐起,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恢复人形的手掌,触摸着胸口那温暖而陌生的白签印记,感受着久违的、属于“人”的呼吸与心跳。
“天…天晴了?”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石仔身后响起。是聚集地的人,他们被异象吸引,也壮着胆子跟了过来,此刻正挤在棺椁的裂缝外,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神迹般的景象。
石仔没有回头。他怔怔地抬起手,看着一滴银蓝的光雨落在自己手背的青黑色菌斑上。菌斑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淡化、消失,只留下一点微弱的清凉感。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
他再次看向棺椁中心那株光芒流转的文明树苗,目光最终落在那焦黑的签筒残骸上。
石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是触碰树苗,而是探向那半埋在星坠碎片和树根中的签筒残骸。
指尖触碰到焦黑、冰冷的筒壁。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顺着指尖传来。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温柔和力气,一点一点地,将那截焦黑、断裂、布满裂痕的签筒残骸——从盘绕的树根和星坠碎片中——拔了出来。
签筒入手沉重,带着一种历史的沧桑与终结的余温。焦黑的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痕,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筒身原本繁复的花纹和“活人禁签”的字迹早已模糊难辨。
石仔的目光投向签筒内部。筒底,残留着厚厚的灰烬,那是焚烧殆尽的契约残渣。
然而,就在那灰烬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签。
一支完好无损的、如同最纯净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空白玉签。
玉签温润无瑕,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晕,与树苗的银蓝光芒交相辉映。
就在石仔的目光聚焦在玉签上的瞬间——
玉签那光洁如镜的签身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两行细小的、如同用最纯粹星火烙印而成的朱砂小字:
> 禁签焚尽处,
> 白签启新元。
字迹殷红,带着一种历经焚劫、涅盘重生的悲怆与希望。
石仔的呼吸停滞了。他呆呆地看着签上的字,又抬头看向裂缝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被光雨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久违的缝隙,一缕真正的、金黄色的阳光,如同利剑般刺破污浊,斜斜地照射在棺椁旁一片新生的、嫩绿的草地上。
光斑跳跃,草叶上残留的银蓝雨滴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里,青黑的菌斑已然褪尽,皮肤光洁。但冥冥中,他仿佛感觉到一个纯净的、温暖的白签印记,正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少年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株沐浴在棺椁内光芒与外界初生阳光下的文明树苗。树冠的脉络在光芒中流转,隐约间,仿佛有九个姿态各异的、顶天立地的虚影,在枝叶间一闪而逝,朝着这片满目疮痍却又孕育着无限生机的新世界——微微颔首致意。
镜头拉远,越过疮痍的废墟,越过新生的绿意,越过欢呼与哭泣的人群,不断拉升,直至突破污浊的云层,抵达冰冷寂静的宇宙尺度。
下方,被菌骸蹂躏的星球表面,那株银蓝树苗的光芒如同一个微小的灯塔。
而在星球轨道之外,那片曾经被暗金菌骸星环笼罩、如今只剩下稀薄尘埃带的区域深处,归墟囚笼彻底湮灭的残骸,正缓缓坍缩、旋转,散发出微弱的银蓝光辉,如同一个正在孕育着未知可能的新生星云。
镜头最后定格在星球焦黑的土壤深处。
无数被净化了污秽与禁锢、只留下纯粹守护意志的古老棺椁,如同深埋的种子,在文明树苗根须散发的微光滋养下,静静蛰伏。
它们的表面,残留的悲念符文不再沉重,反而流淌着温润的、如同白玉般的光泽。
如同土壤深处,静静等待抽枝发芽的——
亿万支沉默的白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