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很冷,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
水珠不知疲倦地从头顶的岩石上渗出,沿着嶙峋的石壁蜿蜒滑落,最终滴在浑浊的水洼里,发出一声“滴答”,空洞又寂寞。珞鸢蜷缩在山洞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像一只被猎人打断了脊梁后扔进泥潭的野兽。曾经,她是侯府里最娇艳的明珠,一身流光溢彩的羽衣,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可现在,那身华服早已被污泥与干涸的血块黏合成一团辨不出颜色的硬布,紧紧贴在她嶙-峋的骨架上。
她抬起手,想要拂开垂在眼前的一缕乱发。指尖触碰到脸颊的瞬间,她猛地一颤,仿佛被毒蝎蛰了。那不是她熟悉的、光滑细腻的肌肤,而是一片粗糙、布满沟壑的丑陋表皮。邪功反噬的后果,像最恶毒的诅咒,刻在了她的脸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玄苍……
这个名字在心底默念一次,就像被凌迟了一遍。她曾以为自己是离他最近的人,是唯一能配得上他、站在他身侧的女子。为此,她不惜一切,谋划、隐忍、甚至修炼禁术,只为能得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垂青。
可结果呢?
她倾尽所有,换来的却是被他毫不留情地废去修为,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扔出了魔宫。而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祭品,那个鸠占鹊巢的宁念,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织魂镯……那枚顽固、高傲,甚至不屑于在她手中展露分毫力量的上古魔器,竟然对宁念臣服了。
这个认知,比她脸上丑陋的伤疤更让她痛苦。
洞口传来一阵压抑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几个从魔宫侥幸逃出来的侯府旧部,他们是她最后的、也是最不愿见到的亲信。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惨败。
她将头埋得更深,不愿去看他们脸上那混合着恐惧、怜悯与失望的复杂神情。
但她堵不住自己的耳朵。
那几个旧部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嫉妒又畏惧的语气交谈着。
“你们听说了吗……魔宫里都传遍了,魔尊大人对那位宁夫人,简直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何止啊!我亲眼看见的,魔尊大人竟亲自在演武场指点她修行,那份耐心,我等跟随魔尊大人这么多年,何曾见过?”
“最可怕的还是那个织魂镯!几代魔君都未能降服的上古魔器,你们猜怎么着?竟然被宁夫人给收服了!听说镯子认主那天,龙吟之声响彻九霄,魔宫里的魔气都温顺了不少!”
“是啊,是啊,如今魔宫上下,谁见了宁夫人不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都说她天资绝世,身负大气运,与魔尊大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天造地设”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珞鸢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浑浊的血丝和骇人的怨毒。那几个正在交谈的旧部被她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噤声,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宠爱?是她费尽心机也未曾得到过的温柔。
收服魔器?是那件当众羞辱她、让她沦为笑柄的魔器,如今却成了宁念的臂助。
天造地设?这四个字,彻底否定了她过去所有存在的意义。
凭什么?
宁念她凭什么?!
那个女人不过是个来自人界的卑贱祭品!一个靠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才侥幸活下来的替代品!她有什么资格,去享受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噗——”
一口黑血从珞鸢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石壁上,滋滋作响。强烈的恨意和不甘,如同毒火燎原,彻底烧毁了她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她不要再这样像败犬一样苟延残喘!她不要再听这些关于宁念风光无限的传闻!
既然玄苍不公,既然天道不仁,那她就自己去寻一条路!一条可以毁掉宁念,毁掉一切的路!
混乱的、沸腾的思绪中,一段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如同深海中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猛然浮现在脑海。那是她年少时,曾偷偷潜入侯府禁地,在一本布满尘埃的家族古籍中看到的禁忌秘法。
那上面记载着一个名字,一个连魔族内部都讳莫如深的名字——贪狼魔君。
传闻中,他曾是魔尊玄苍麾下最骁勇善战的魔君,性情暴虐,野心勃勃。后因理念不合,妄图颠覆玄苍的统治,最终被玄苍亲手镇压,并以无上法力将其放逐到了时空乱流之中,永世不得归来。
一个被玄苍亲手放逐的敌人……
珞鸢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死灰复燃的、令人心悸的疯狂光芒。
对,就是他!
她踉跄着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她一把推开试图上前搀扶她的旧部,那力道大得惊人,让那名护卫踉跄着摔倒在地。她却看也未看一眼,疯了一般,冲出了那个令她作呕的山洞。
她要去那个地方。
古籍中记载的,离时空乱流最近的坐标——幽魂古战场。
那片被诅咒的土地,寸草不生,黑色的泥土下掩埋着累累白骨,据说至今仍能在午夜听到万千亡魂的哭嚎。珞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刺骨的阴风卷起她的破烂衣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她的内心,早已被一团名为“复仇”的火焰烧得滚烫。
她停在战场的正中央,这里是怨气最浓郁的地方。她没有丝毫犹豫,从发间拔下一支早已失去光泽的银簪,对准自己的心口,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了进去!
剧痛传来,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温热的心头血,一滴,两滴,三滴……顺着银簪缓缓流下,滴落在脚下漆黑的土地上。她忍着那锥心刺骨的痛,用沾着自己心头血的指尖,在地上艰难地画出一个个诡异而繁复的符文。每画一笔,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体的生机仿佛都在随着血液流逝。
当最后一笔完成,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阵法赫然成型。珞鸢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她双膝一软,跪倒在阵法中央,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尖利地,喊出了那段来自远古的禁忌咒文:
“以我残躯为舟,以我寿元为柴,以我永不磨灭之魂火为祭……恭迎……伟大的贪狼魔君……降临!”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古战场风云变色。原本呼啸的阴风戛然而止,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仿佛凝固了一般。血色的阵法爆发出冲天的红光,浓郁得化不开的血雾在阵法中央凭空而生,翻涌、旋转、尖啸,最终,缓缓凝聚成一个模糊而高大的人影。
那道人影由虚转实,血雾散去,一个俊美到极致,也邪异到极致的男人出现在阵法之中。他身着一套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红色铠甲,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一双狭长的眼眸睥睨着脚下的一切,嘴角噙着一抹玩味又残忍的笑意。
他就是贪狼魔君。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在地上、丑陋不堪、气息奄奄的珞鸢,那眼神,就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即将破碎的玩物。
“就是你,用这微不足道的祭品,打扰本君的沉眠?”贪狼魔君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冰冷,却又该死的悦耳。他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这副模样,连给本君的坐骑当口粮都嫌硌牙。说吧,蝼蚁,你想求什么?”
这番羞辱,若是放在从前,足以让珞鸢羞愤欲死。但此刻,她早已不在乎这些。她缓缓抬起那张被毁掉的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的,是纯粹到极致的疯狂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