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冻结成冰的死寂。
望安城的废墟之上,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连风都停止了呜咽。先前还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哀嚎声、怨魂的尖啸声,尽数消失,仿佛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周信和他麾下的大雍士兵们,就站在这片死寂的中心,成为了最荒诞的注脚。他们像一群被惊雷劈傻了的木偶,保持着冲锋的姿态,身体里的血液却早已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凝固。
他们的视线,穿过血与火的残骸,死死地钉在那支军队身上。
那支仅仅是静默地站立着,便让整座城池都黯然失色的军队。
漆黑的铠甲上,流动着仿佛来自深渊的幽光,上面镌刻的魔纹繁复而狰狞,似乎随时都会活过来,择人而噬。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股冰冷、肃杀、强大到令人绝望的气息,却如同一座座连绵不绝的黑色山脉,轰然压在每一个大雍士兵的心头。
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
周信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将刀片吸入肺里。他身经百战,见过最悍不畏死的蛮族,也对付过最诡异难缠的妖邪,可眼前的景象,彻底击碎了他数十年戎马生涯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这才是……真正的魔?
那他们之前拼死拼活,甚至不惜以全军为饵,也要围杀的那个“妖女”珞鸢,和眼前这支魔界精锐比起来,算什么?
乡下孩童的恶作剧?不,连恶作剧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一个离周信不远的年轻士兵,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捧混着泥水的污血,他却毫无察觉。他只是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般的声音。他想尖叫,却发现自己连如何控制声带都忘记了。
就在这片凝固的死寂之中,更让他们无法理解的一幕发生了。
魔军之中,为首那名身形尤为高大、气息也最为恐怖的魔将,大步流星地越众而出。他每一步落下,大地都仿佛在随之颤抖。他走到玄苍与宁念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那副一看就坚不可摧的漆黑铠装甲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厚重的巨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低下那颗高傲的头颅,用一种足以让大地都为之震动的、洪亮而恭敬的声音,向着那个他们之前口口声声称为“妖女”的女子,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尊上,夫人!血影卫奉命前来,听候夫人差遣!”
“夫人”……“听候夫人差遣”……
这两个词,如同一道道九天惊雷,在周信和所有大雍士兵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无情地粉碎了。
那个……那个被他们追杀了数日的女子。
那个被他们畏惧,被他们唾骂,被他们当成是为祸人间的邪祟的女子。
竟然是这支能轻易踏平整个大雍王朝的、传说中的魔界精锐大军的……夫人?
他们是来听她命令的?
周信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分泌不出半点唾液。他看着那个被魔尊与魔军共同拱卫的、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女子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恐惧、困惑、茫然、荒诞……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敬畏。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率军前来“讨伐”的行为,是何等的可笑与无知。
就像一群蚂蚁,挥舞着自己脆弱的前足,叫嚣着要去讨伐一只恰好路过的神龙。
不,或许连路过都算不上。神龙只是来这里,接走属于她的伴侣而已。而他们这群蚂蚁,却不自量力地挡在了路上。
何其……愚蠢。
宁念没有理会周围那些震撼、呆滞、恐惧的目光。对她而言,那些都不重要。
她的世界,此刻被清晰地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她身后那个让她无比安心的男人。他站在那里,便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底气。
另一部分,是她身前那个必须要了结的仇人。
但她没有立刻动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缓缓转过身。
这一转身,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城头的火把映着她的脸,一半光明,一半阴影,让她那双清冷的眼眸显得愈发深邃,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与威严。
她的目光,首次正式地、不带任何闪躲地,落在了周信和他身后那群已经彻底失去思考能力的大雍士兵脸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灵魂中响起。
“我,宁念。”
仅仅三个字,平淡无波,却让周信的心脏骤然一缩。这个名字,他曾在安远侯府的卷宗上见过,那个据说早已死于灭门惨案的嫡女。
“曾是大雍安远侯府嫡女。”
一句话,证实了周信心中那荒唐的猜测。他身边的几个副将,脸上血色尽褪。安远侯府满门忠烈,最终却落得个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下场,这件事在军中高层本就存有疑议。如今,唯一的幸存者,却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宁念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委屈,也没有丝毫怨怼,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我没有背叛人界。”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士兵。
“是人界,先抛弃了我。”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它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周信和所有尚存良知的大雍士兵的心里。他们是国家的利刃,是皇权的延伸,可此刻,他们却发现自己挥舞的利刃,可能从一开始就对错了方向。
宁念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们。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越过众人,一指远处泥沼中,正像条蛆虫般挣扎的珞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