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临州总爱下些黏黏糊糊的雨,青石板路被淋得发亮,路边的香樟树把绿叶子泡得发胀,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乎乎的霉味。城乡结合部的仁和街中段,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下,岐仁堂的木门框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岐仁堂”三个字是早年岐大夫父亲写的,笔锋里还透着股苍劲。
这天午后,雨丝正密,一个穿藏青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揣着胳膊,缩着脖子站在槐树下,时不时往岐仁堂里瞅。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额头上渗着层细汗,看着像是冻着了,又像是热得慌。
“这位先生,进来避避雨?”堂屋里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岐大夫正坐在靠窗的竹椅上翻《温热论》,手里捏着支竹制书签,见门口那人打了个喷嚏,便扬声招呼了句。
男人迟疑了下,推门进来。木门“吱呀”一声响,带进来股湿冷的风。他搓了搓手,声音带着点沙哑:“您是岐大夫吧?我姓石,石符生,从蜀地来的。”
岐大夫放下书,起身给石符生倒了杯姜枣茶:“石先生一路辛苦,临州这春寒,比不得蜀地暖和。”他瞅着石符生眼下的青黑,又看了看他攥着茶杯的手——指节有些发肿,“您这是赶路累着了?”
石符生猛灌了口热茶,喉结动了动:“可不是嘛!本来要去邓云崖先生那谈笔蜀绣生意,他在山里开了家民宿,说要挂些蜀绣作装饰。路过临州,想着拜访下老朋友张柳吟,他早年在这开了家‘柳荫茶舍’,我就住他那旧馆里了。哪成想前天淋了场雨,这身子就垮了,头疼脑涨的,还怕风。”
他说着叹了口气:“更揪心的是,柳吟哥家的老仆阿福,这几天也病得厉害。阿福跟着柳吟哥快二十年了,茶舍关了后就守着这旧馆,平时硬朗得很,这一病就起不来床了。”
岐大夫眉头微蹙:“阿福先生什么症状?”
“说来也怪,”石符生皱着眉回忆,“他说浑身发冷,盖两床被子还喊凉,可我摸他额头,又不怎么烫。嘴里老是冒黏糊糊的涎水,晚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涎水能把枕头浸湿一大片。上厕所也费劲,小便黄得像浓茶,大便好几天才来一点,干得像羊屎蛋。昨天我去看他,他眼神都发直,说话有气无力的,说胸口堵得慌,像压着块石头。”
岐大夫指尖在桌面轻轻敲着:“之前请人看过吗?”
“请过附近诊所的一位大夫,”石符生摇摇头,“给开了些补药,说阿福是体虚受寒,让他喝参汤、吃羊肉汤补补。结果越补越重,今天早上连床都下不了了。我这心里急啊,自己病着不算,还耽误事,刚听街坊说您这岐仁堂看得好,就赶紧找来了。”
岐大夫站起身,取下墙上的药箱:“走吧,去看看阿福先生。《黄帝内经》说‘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这时候的病,多跟天地间的湿气、寒气裹在一起有关,拖不得。”
两人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柳荫茶舍旧馆走。那旧馆离仁和街不远,是座带小院的老房子,院墙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雨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张柳吟正站在院门口张望,见他们来,赶紧迎上来:“岐大夫可算来了!阿福这病,真是愁死我了。”
进了东厢房,一股闷浊的气味扑面而来。阿福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灰扑扑的,嘴唇发紫。听见动静,他艰难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嘴角挂着透明的涎沫,一说话就往下滴。
“阿福叔,岐大夫来了。”石符生轻声说。
阿福想点头,却只是动了动脖子,眼里满是痛苦。
岐大夫放下药箱,先坐在床边看了看阿福的舌苔——舌体胖大,边缘有齿痕,舌苔又黄又腻,像铺了层厚油。他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阿福的手腕上,闭目凝神。片刻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脉沉得像石头压着,涩得跟磨盘转不动似的,数都数不清跳了几下。”
他又问阿福:“胸口堵得慌的时候,是不是想咳又咳不出痰?”
阿福艰难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嗯”的声音。
“这几天吃过什么?”
张柳吟在一旁答话:“前几天他说有点感冒,流清鼻涕,我让他喝了碗姜糖水,没好。后来请的那位大夫说他寒气重,让多吃点热乎的,我就每天给他炖羊肉汤,加了当归、黄芪,还让他喝了两支参须泡的酒。”
岐大夫听完,摇了摇头:“张兄,您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啊。”他转向石符生和张柳吟,“《温热论》里说‘湿邪黏腻,易阻气机’,阿福先生这病,根源是前些日子淋雨受了风湿。这风湿邪气像块湿泥巴,糊在了身子里,本应该找个法子把它散开,比如喝点葱姜水发发汗,或者用些清淡的药把湿邪引出去。”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往杯盖里倒了点水,又撒了把茶叶:“你们看,这杯盖里的水是湿,茶叶是邪,本来轻轻一吹就能散开。可你们偏给它加了把火——羊肉、当归、黄芪都是温补的,像给湿泥巴上盖了层棉被,湿邪散不出去,反而被捂得发了热。这热邪在身子里乱撞,却被湿邪堵着出不去,就像关着门窗烧柴火,屋里越来越闷,最后把津液都烤成了痰。”
张柳吟一脸懊悔:“那他浑身发冷是怎么回事?明明身子里有热。”
“这就是气机堵得太厉害了,”岐大夫指着窗外的巷子,“您看这巷子,要是两头都堵死了,里面的风就吹不出去,外面的新鲜空气也进不来,巷子深处就会阴冷冷的。阿福先生的气机就像这堵死的巷子,阳气被痰湿裹着,送不到手脚四肢,所以摸着凉,其实不是真的冷,是阳气过不来。《黄帝内经》说‘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阳气被堵,身子自然就垮了。”
石符生听得直点头:“那他嘴里的涎沫、打鼾,也是因为这?”
“正是,”岐大夫说,“邪热把津液烤成了痰,这痰又黏又稠,堵在喉咙里,就像水管里结了垢,气要从喉咙过,就得使劲冲,一冲就发出呼噜声。痰太多了,兜不住,就顺着嘴角流出来了。至于二便涩少,是因为气机堵了,大肠小肠像被绳子勒住了,水液和糟粕都排不出去,可不就又干又少嘛。”
张柳吟急道:“那现在该怎么办?岐大夫,您可得救救阿福。”
岐大夫站起身:“别急,办法是有的。既然是气机堵了,痰湿热搅在一起,那就得先把路通开,再把热和痰清出去。《素问》里说‘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就像疏通堵塞的巷子,先把两头的堵点清掉,让气流通起来,热邪能出去,痰湿能化开,病自然就好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纸笔开药方,一边写一边解释:“黄连和黄芩,《神农本草经》说它们能‘主热气’,就像两把小扫帚,专门清扫身子里的热邪,尤其是胃肠里的热气。”
“枳实和橘皮,《本草纲目》说枳实能‘破气消积’,橘皮能‘理气调中’,这俩就像疏通工,枳实劲儿大,能把堵得厉害的地方撑开,橘皮性子温和,能把跑偏的气理顺了,让气机像顺顺当当的街道,能来回走。”
“栀子和淡豆豉,这是《伤寒论》里的栀子豉汤底子,栀子能‘泄三焦火’,淡豆豉能‘解表除烦’,俩放一起,能把心里的烦躁、胸口的闷热透出去,像打开窗户放放热气。”
“桔梗和杏仁,桔梗能‘宣肺利咽’,像举着旗子往前冲,把喉咙里的痰往上引;杏仁能‘降气止咳’,像拉着绳子往后拽,把肺里的痰往下送,一升一降,痰就动起来了。”
“贝母和紫菀,贝母能‘化痰止咳’,专对付黏稠的痰,像洗洁精能化开油垢;紫菀能‘温肺下气’,让肺里的气往下走,不往上堵。”
“郁金和通草,郁金能‘行气解郁’,把心里的郁气散开,像解开缠在一起的线;通草能‘清热利水’,把身子里的湿邪从小便引出去,像给痰湿开了条小水沟。”
“竹茹和芦菔汁,竹茹能‘清热化痰’,对付胃里的痰热,像擦掉碗上的油;芦菔汁就是萝卜汁,《本草纲目》说它能‘消积滞,化痰热’,性子平和,能帮着把化开的痰顺顺畅畅排出去,像给管道加了润滑剂。”
写完药方,他递给张柳吟:“去药铺抓三服,每服加三碗水,煎成一碗,温着喝,一天一服。喝完药可能会有点出汗,别怕,那是邪热跟着汗往外跑呢。”
张柳吟接过药方,赶紧让家里的阿姨去抓药。石符生看着岐大夫,又问:“岐大夫,我这病跟阿福叔有点像,也是淋雨受了湿,您看……”
岐大夫又给石符生诊了脉:“您这是风湿刚上身,还没捂出热来,气机堵得轻。我给您开个小方子,紫苏叶、荆芥、防风各五钱,生姜三片,葱白三段,煎水喝,发发汗就好了。记住,别学阿福先生,这两天别吃油腻、辛辣的,就喝白粥配咸菜。”
当天傍晚,阿福喝了第一服药。半个时辰后,他开始微微出汗,胸口的堵闷感轻了些,晚上虽然还打鼾,但涎沫少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张柳吟就来报喜:“阿福早上起来咳出了两口黄痰,虽然还没力气,但说胸口不那么堵了,也想喝水了。”岐大夫让他继续按方服药。
第二服药喝完,阿福能坐起来了,手脚也没那么凉了,小便颜色浅了些,还解了一次大便,虽然还是有点干,但总算通了。
第三服药喝完,阿福居然能下地走几步了,说话也清楚了些,说身上不那么冷了,就是还有点累。
岐大夫又去看了次阿福,给他调了方子,把黄连、黄芩减了量,加了茯苓、白术,说要健脾祛湿,让身子自己能运化水湿。他还嘱咐张柳吟:“这十天调理期,千万别再给阿福吃油腻、温补的东西。每天早上喝薏米粥,中午吃冬瓜排骨汤(别放当归黄芪),晚上吃清蒸鱼配青菜,让脾胃歇口气,慢慢恢复力气。”
张柳吟一一记下,又问:“岐大夫,您昨天说阿福这肢凉不是真冷,我想起我一个朋友,男的,三十多岁,冬天总说手脚凉,穿再多也没用,夏天却怕热,爱出汗,这是不是跟阿福一个道理?”
岐大夫点头:“很有可能。有些男士,尤其是平时爱喝酒、吃肥肉的,身子里痰湿重,气机堵了,阳气送不到手脚,就会手脚凉,但肚子里其实热得很,这叫‘真热假寒’。《金匮要略》里说‘病者身热足寒,颈项强急,恶寒,时头热,面赤目赤,独头动摇,卒口噤,背反张者,痉病也’,虽然不是一回事,但道理相通,都是气机不通导致的寒热不均。这种情况,不能用温补,得清湿热、通气机,跟阿福先生初期的治法差不多。”
石符生在一旁插话:“那阿福叔打鼾,是不是也跟这痰湿有关?我邻居家的小伙子,两百多斤,每天晚上打鼾跟打雷似的,他老婆都快跟他分房睡了。”
“正是,”岐大夫笑道,“打鼾在咱们中医叫‘鼾眠’,大多是痰湿堵了喉咙。《诸病源候论》说‘鼾眠者,眠里喉咽间有声也。人喉咙,气上下也,气血若调,虽寤寐不妨宣畅;气有不和,则冲击咽喉而作声也’。那小伙子胖,平时肯定爱吃油腻、甜食,脾胃运化不了,就生了痰湿,堵在喉咙,晚上睡觉气一冲,就打鼾了。调理也得从清痰湿、通气机入手,少吃油腻,多运动,再用点化痰的药,慢慢就好了。”
过了十天,阿福彻底好了,又能像以前那样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了。石符生的病也早好了,顺利去了邓云崖的民宿,谈成了生意。临走前,他和张柳吟特意来岐仁堂道谢,还送了块蜀绣的“杏林春暖”图挂在堂屋里。
那天午后,雨停了,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洒在岐仁堂的天井里,亮晃晃的。岐大夫坐在竹椅上,翻着《神农本草经》,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块蜀绣,嘴角带着笑。他知道,这世间的病千奇百怪,但说到底,大多是“不通”二字。只要把“通”的道理讲明白,把堵着的气机理顺,让该出去的邪出去,该进来的气进来,身子自然就舒坦了。就像这临州的春天,雨过天晴,气机通畅,万物才能真正舒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