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刚过,青石板路上还洇着水迹,岐仁堂门檐下的铜铃被穿堂风拂得叮当响。李桂兰攥着帆布包的带子站在台阶下,抬头望了眼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漆皮虽有些斑驳,\"岐仁堂\"三个字仍透着股沉静的底气。她深吸口气,扶着身旁的竹椅凳,颤巍巍地说:\"妈,咱进去吧,街坊都说这位岐大夫能耐着呢。\"
竹椅上坐着的周老太今年九十一岁,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她抬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声音透着股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急啥,我这身子骨,除了这档子事,吃饭睡觉不都挺好?\"话虽这么说,嘴角却抿成个愁苦的弧度——自打六天前家里换了新保姆,她这肚子就没舒坦过。
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艾草与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堂里摆着三排酸枝木椅,靠窗的案几上养着盆文竹,叶片上还挂着水珠。穿藏青对襟褂子的年轻人正低头碾药,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您二位看病?岐大夫在里间呢。\"
里间诊室比外堂更显古朴,墙上挂着幅《黄帝内经》的拓片,案头铺着米白色的棉麻桌布,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岐大夫刚送走位病人,见她们进来便示意坐下,目光先落在周老太脸上,又扫过她搭在扶手上的手——那双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节却还圆润,不似一般老人那般枯瘦。
\"老太太看着精神头不错。\"岐大夫的声音像浸过温水,\"哪里不舒服?\"
李桂兰刚要开口,周老太却摆摆手:\"大夫您别听她咋咋呼呼,我就是......就是这肚子里的活儿不顺畅。\"她往女儿身后缩了缩,像是说这话要费极大的力气,\"头六天了,想拉拉不出,每天上午十点来钟,肚子准咕咕叫,蹲半天马桶,腿都麻了也没用,就擦纸的时候能见着点......\"
岐大夫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问:\"这之前都好好的?\"
\"可不是嘛!\"李桂兰抢过话头,\"以前张阿姨在的时候,顿顿给我妈熬牛肉粥,稠乎乎的,放些胡萝卜丁,每天早上一准儿上厕所,比闹钟还准。前儿个张阿姨回老家了,新来的小保姆说老吃粥没营养,非顿顿焖白米饭,配着红烧肉、炒青菜,结果第二天就......\"
\"胡说啥。\"周老太嗔怪道,\"小胡也是好意,说米饭养人。\"她转向岐大夫,眼神里带着困惑,\"我这肚子也怪,饭照吃,觉照睡,就是这'出口'的事不顶用。您说怪不怪?\"
岐大夫指尖在脉枕上轻轻敲了敲:\"老太太,伸舌头我瞧瞧。\"
周老太依言张开嘴,舌面淡红,覆着层薄薄的白苔,舌尖却有些发暗。岐大夫又伸出双指搭在她腕上,指腹贴着寸关尺三部,凝神片刻,忽然问:\"您年轻时候是不是在河边住过?冬天洗衣裳常碰凉水?\"
周老太眼睛一亮:\"哎哟!您咋知道?我嫁到老周家那阵,家门口就是护城河,大冬天也得蹲河边捶衣裳,那水凉得刺骨哟。\"
\"这就对了。\"岐大夫收回手,起身走到药柜前,指着最上层的抽屉说,\"《黄帝内经》里讲,'大肠者,传道之官,变化出焉'。您这身子骨,就像老旧的水车,轴子早就磨得差不多了,偏巧又灌了凉水。\"他取下个青瓷碗,从竹匾里捻了些炒得焦黄的莱菔子,\"您看这萝卜籽,《本草纲目》说它'下气定喘,治痰消食',可它性子急,您这把年纪经不起猛药。\"
李桂兰听得直点头:\"可不是嘛,前儿个给她用了点开塞露,疼得直叫唤,也没见啥用。\"
岐大夫转过身,手里多了张泛黄的宣纸,提笔蘸墨:\"老太太这情况,是脾胃气弱了。《脾胃论》里说,'饮食不节则胃病,胃病则气短精神少'。您吃了一辈子牛肉粥,那粥是经过小火慢慢熬出来的,就像给脾胃搭了个梯子,好消化。突然换成米饭,脾胃得费大力气去磨,磨不动就积在里头了。\"
周老太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小胡做的米饭硬邦邦的,我嚼半天还觉得硌得慌。\"
\"您每天上午十点想上厕所,这是好事。\"岐大夫笔走龙蛇,\"巳时属脾,那会儿脾经当令,说明您的脾还在使劲儿。只是气不足,就像拉车的马没力气,车子咋也动不了。\"他放下笔,纸上已经列好了几味药:炒白术、炙黄芪、麻子仁、陈皮、白蜜。
\"这白术是健脾的好手。\"岐大夫指着药方解释道,\"《本经》说它'主风寒湿痹,死肌,痉,疸,止汗,除热,消食',炒过之后性子更温和,最适合老年人。黄芪呢,就像给脾胃请了个帮手,让它有力气干活。\"他又拿起颗饱满的麻子仁,\"这麻子仁《伤寒论》里就有记载,治'脾约'证,您这情况就像河道干了,得先引水,再慢慢疏通,不能硬挖。\"
李桂兰凑近看药方,见都是些常见药材,不由有些疑惑:\"大夫,不用点猛药吗?都六天了......\"
\"猛药?\"岐大夫笑了,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老太太这身子就像陈年的宣纸,泼上浓墨准得破。您看那屋檐下的冰棱子,太阳一晒慢慢化了才好,要是用锤子砸,准得伤着瓦当。\"他指着窗外,\"《金匮要略》里说'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老年人的病,多半是脾胃先弱了。这陈皮理气,白蜜润肠,都是顺着性子来,不较劲。\"
正说着,药童端来两碗热茶,岐大夫示意周老太先喝着:\"您这情况,不单是药的事。回去把米饭泡在米汤里焐软了再吃,每天早上喝碗小米粥,里头放两颗红枣。《黄帝内经》讲'五谷为养',五谷得做得软和了,才能养人。\"
周老太捧着茶碗,掌心被烫得暖暖的:\"那牛肉还能吃吗?我这辈子就好这口。\"
\"能吃。\"岐大夫点头,\"炖得烂烂的,切成肉末拌在粥里,牛肉性温,能补气血。只是别吃多了,就像给老水车添水,一次添太多准得溢出来。\"他提笔在药方下方添了行小字,\"这药熬的时候放块生姜,三片就行,您年轻时候受的寒,得慢慢往外驱。\"
李桂兰把药方折好放进包里,又想起件事:\"大夫,我妈说擦纸的时候总有一点点,这是咋回事?\"
岐大夫往药碾子里放了些柏子仁,慢悠悠地碾着:\"那是气虚不能固摄,就像袋口没扎紧,总会漏点出来。等脾胃气足了,自然就好了。《难经》里说'气主煦之,血主濡之',气足了才能把糟粕推出去,也才能守得住。\"他停下碾药的手,\"回去熬药的时候,第一遍大火烧开,再小火煎半个时辰,倒出来;第二遍加的水比第一遍少些,煎二十分钟,两次的药混在一起,分早晚两次喝,温温的喝最好。\"
周老太起身时,腿竟比来时利索些,她回头望着满墙的药柜,忽然问:\"大夫,您这药柜里,是不是啥病都能治?\"
岐大夫笑着摇头:\"哪能呢。医能治病,不能治命。但只要顺着天地的性子,按着四季的规律,人就能少生病。就像您这肠胃,年轻时受了寒,老了就得温着养;吃惯了软食,就别突然换硬的。《黄帝内经》说'顺四时而适寒暑',这才是养生的根本。\"
出了岐仁堂,日头已经升高,青石板上的水迹渐渐干了。周老太走得稳当,嘴里念叨着:\"回去就让小胡把米多泡会儿,熬得烂烂的......\"李桂兰扶着母亲,闻着帆布包里飘出的淡淡药香,心里踏实了不少。
三天后,李桂兰特意绕到岐仁堂,手里提着袋刚出锅的糖糕:\"大夫,太谢谢您了!我妈昨天早上就顺畅了,今天说要亲自来谢您,我没让她折腾。\"
岐大夫正在整理药柜,闻言笑着摆手:\"不用谢,是老太太自己底子好。记得让她别一下子吃太多,慢慢加量。\"他拿起块糖糕,\"这东西也得少吃,粘在胃里不好消化。\"
药童在一旁碾着山药,听着这话忍不住问:\"师父,为啥同样是米饭,有人吃了没事,老太太吃了就不行?\"
岐大夫把糖糕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就像同样的种子,种在肥田和薄田里,长出来的庄稼能一样吗?《温热条辨》里说'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治下焦如权,非重不沉',看病就像量体裁衣,得顺着病人的性子来。\"
说话间,门外又响起铜铃声,岐大夫抬头望去,见是位抱着孩子的妇人,连忙招呼:\"快进来,孩子咋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副《黄帝内经》拓片上,\"不治已病治未病\"几个字,在药香里静静流淌。周老太的故事,就像投入湖心的颗石子,泛起的涟漪慢慢散开,融入岐仁堂日复一日的寻常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