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的梅雨季总是黏糊糊的,仁和街的青石板上泛着青苔,老槐树下的岐仁堂飘出阵阵药香。岐大夫坐在藤椅上翻《温热论》,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岐大夫!求您救救我妈!”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扶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闯进来,老太太佝偻着背,右手捂着小腹,额头上冷汗直冒。
岐大夫赶紧起身:“别急,慢慢说。”
男人叫李建军,住在城郊的桂花村。他说母亲张桂芳今年六十七岁,半个月前开始拉肚子,起初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就在村里诊所开了些止泻药。“那大夫说我妈年纪大,得补补,就给开了人参、黄芪,还让炖羊肉汤喝。”李建军皱着眉,“结果越补越糟,现在一天拉几十次,拉出来的东西五颜六色的,还说肚子疼得像刀绞。”
张老太太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嘴角挂着涎水,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腐味。岐大夫掀开她的袖口,只见皮肤松弛,手腕上青筋暴起,指尖泛着青紫色。他又轻轻按压老太太的小腹,老太太突然尖叫一声,蜷缩成一团:“疼!疼得像有石头在里头滚!”
岐大夫眉头紧锁,搭脉时发现脉象沉滑而数,像湍急的暗流。他让老太太伸出舌头,舌苔黄腻得像涂了层浆糊,舌尖红得发紫。“之前吃的药渣还有吗?”他问。
李建军从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有!我特意留了些。”
药渣里混着人参片、黄芪、附子、干姜,还有碾碎的粟壳。岐大夫闻了闻,摇头叹气:“这是典型的温补误治啊。”他转向李建军,“《黄帝内经》说‘治病必求于本’,你母亲的痢疾本是湿热壅滞肠道,本应清热燥湿、行气导滞。可前医误用参、术、姜、附这些温补收涩的药,就像往火上浇油,湿邪被捂得化热,热邪又炼液成痰,痰热互结,堵在肠道里出不去,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半杯水,又撒了把茶叶:“你看,这水是湿,茶叶是邪,本来轻轻一吹就能散开。可前医偏给它加了把火——温补药像棉被,把湿邪捂得更结实,热邪散不出去,反而越烧越旺。现在肠道里就像塞了团烧红的炭,又干又烫,津液都被烤干了,所以你母亲大渴却尿不出来,痢下五色,这是气血败伤的表现。”
李建军急得直搓手:“那现在该怎么办?”
岐大夫站起身,取下墙上的药箱:“走,去看看老人家。”
桂花村的老房子里,张老太太躺在床上,盖着三床棉被还直打哆嗦。岐大夫掀开被子,触到她滚烫的额头,却发现四肢冰凉。“这是典型的‘真热假寒’,”他解释道,“阳气被痰热困住,送不到四肢,所以手脚凉,但身子里其实烧得厉害。”
他仔细检查了老太太的腹部,左下腹部有个拳头大的硬块,按下去像块石头。“这是邪浊蟠踞成瘕,”岐大夫说,“得先把堵着的痰热清掉,再把气机理顺。”
回到岐仁堂,岐大夫铺开纸笔,一边写药方一边解释:“我用三甲散打底——鳖甲、龟甲、穿山甲,这三味药咸寒入阴,能软坚散结,像工兵铲一样把肠道里的硬块化开。”
他指着药名逐一讲解:“鸡内金消食化积,帮着把肠道里的糟粕清掉;川楝子疏肝泄热,专门对付肝经郁热;白芍养血柔肝,缓解肠道挛急。这四味药配合三甲散,既能软坚透邪,又能顾护气血。”
“再加上肉苁蓉,”岐大夫加重语气,“这味药别看它温,却能润肠通便,还能补益精血。你母亲津液大亏,肠道像干裂的河床,肉苁蓉就像润滑剂,让干结的粪便顺顺当当排出去,这叫‘通因通用’。”
李建军听得似懂非懂:“那为啥不用泻药?”
“老人家气血两虚,”岐大夫解释,“泻药太猛,会伤正气。肉苁蓉润而不峻,既能通便,又不伤阴。就像给干旱的土地浇水,得慢慢润,不能猛灌。”
他又加了黄芩、黄连清热燥湿,延胡索行气止痛,绿梅疏肝解郁。最后叮嘱:“这药要浓煎,一天分三次喝。喝了可能会拉肚子,但别害怕,这是邪浊往外排的好现象。”
三天后,李建军扶着母亲又来了。张老太太气色明显好转,脸上有了血色,腹部的硬块也小了一圈。“昨天拉了几次,都是黑褐色的黏液,”李建军说,“我妈说肚子没那么疼了,能喝下小半碗粥了。”
岐大夫诊脉后,在原方基础上减了穿山甲的量,加了茯苓、白术健脾祛湿。“现在邪浊已去大半,得把脾胃养起来,”他说,“就像打仗,打完胜仗要安抚百姓,让脾胃自己能运化水湿。”
又过了一周,张老太太已经能在院子里散步了。她拉着岐大夫的手,眼含热泪:“岐大夫,您真是活菩萨。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被那些补药害死了。”
岐大夫笑着摆手:“不是我医术高,是老祖宗的方子灵。记住,以后别再乱吃补药了,尤其是湿热体质的人,越补越糟。”
李建军在一旁插话:“岐大夫,我有个朋友也是拉肚子,吃了好多止泻药都没用,您说是不是也跟这情况类似?”
岐大夫点头:“很有可能。现在很多人一拉肚子就用止泻药,却不知道‘通因通用’的道理。就像河道淤塞,得先疏通,光堵着是没用的。”
他转向张老太太:“您以后饮食要清淡,多吃薏米粥、山药,少吃油腻辛辣。每天早上晒晒太阳,活动活动,让气血活起来。”
张老太太连连点头:“我记住了,以后都听您的。”
一个月后,张老太太彻底康复了。她特意让儿子送了面锦旗到岐仁堂,上面绣着“岐黄妙手,起死回生”。岐大夫把锦旗挂在诊室里,看着上面的金字,感慨地说:“其实不是我妙手,是老祖宗的智慧妙。这世间的病,大多是‘不通’二字,只要把堵着的气机理顺,该清的清,该补的补,身子自然就好了。”
从此,岐仁堂的三甲散治痢疾的故事在临州传开了。街坊们都说,岐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还能把深奥的医理说得通俗易懂,让人信服。而岐大夫依然每天坐在老槐树下,翻着泛黄的医书,等着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他知道,只要天地间还有湿气、热气、寒气,就需要有人用“通”的智慧,把失衡的身体重新调回正轨。就像这梅雨季的雨,来得急,去得缓,只要顺着它的性子疏导,总能等来云开日出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