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雪珑刚同梁嘉辉、刘小庆踏进剧组,编剧团队便迎了上来,递过薄薄几页纸,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江小姐,这是最终定版的剧本。”
年轻编剧陈景明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眉宇间透着书卷气的沉静:“李导特意交代,要围绕「身份撕裂」、「情感博弈」、「权力挣扎」这三个核心来铺陈这四场戏——既得让康慈的复杂心性立起来,又要串起她与咸丰的母子嫌隙、与恭亲王的骨肉牵绊,最终还要落回那份求而不得的悲剧里去。”
说着,他又递来一张拍摄通告单:“下午就拍第一场,江小姐要是对戏里的细节有想法,随时找我就行。”
江雪珑抬眼时笑容里带着暖意:“好,辛苦你们了。”
她自然清楚,为了临时加她的戏份,编剧团队几乎通宵未眠。可此刻望过去,他们眼底不见倦意,反倒燃着一簇簇光。这便是内容创作者独有的热忱吧。当笔下的人物从字里行间走出来,被演员赋予血肉,最终在大荧幕上被万千人看见,那份成就感,是任何疲惫都盖不住的。
她随意在永和宫的台阶上坐下,指尖捻着剧本纸页缓缓翻动。不过四场戏,却像四扇窗,层层推开便窥见康慈一生的不易——从抚养咸丰的谨慎,到护持恭亲王的执拗,再到争封太后的孤勇,末了落得个名分未正、母子疏离的结局。心底暗叹李翰翔导演麾下的编剧团队果然厉害,笔锋如刀,寥寥数语便将一个被礼法捆缚又不甘认命的灵魂剖解得透彻。那么接下来,千斤重担就压到了她的肩膀上。
电影级别的历史厚重感,与宫斗爽剧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所有矛盾都藏在礼法框架内的身份博弈里,人物的每一次选择都带着时代枷锁下的无奈,而非单纯的争赢或斗输。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克制,这种“话到嘴边留三分”的留白,比那些声嘶力竭的外化冲突,要难演百倍。
简单说,这些戏的冲突是内敛的,情绪是克制的,结局是宿命的。没有谁是绝对的坏人,也没有谁能真正胜利,只有被规矩困住的一个个可怜人,在深宫高墙里挣扎着寻一丝暖意罢了。
江雪珑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整个心神都沉进了剧本的场景里:这句台词该带几分试探几分隐忍?那个转身该藏多少不甘多少落寞?眼神抬落间,如何让观众读懂她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笔尖在纸页边缘划过细碎的批注,墨痕里全是琢磨的痕迹。这份全然投入的认真,落在不远处的李翰翔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趁着布景的间隙,李翰翔也径直在她身边的台阶坐下,目光掠过宫墙上跳跃啄食的两只麻雀,忽然开口:“你知道永和宫,原来是谁的居所吗?”
江雪珑从剧本中抬起眼,先看了看身旁的李翰翔,又将目光投向眼前这座宫殿——朱红宫墙在天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廊下铜缸映着流云碎影。
她心下暗忖:永和宫好像是雍正生母德贵妃的居所,就是清穿戏最钟爱的“九龙夺嫡”戏码中老四那个偏爱老十四的母亲的居所。不过,这段历史与眼下要拍的咸丰朝相隔甚远,李导这话头应该不是指这个,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李翰翔忽而笑了,指尖虚点着宫檐下的鸱吻:“永和宫,正是道光时期,博尔济吉特静贵妃的居所。”
这话如同一道微光劈开了江雪珑的思绪,她猛地睁大眼,再次环顾这座宫殿——此刻廊柱间的风似乎都带上了旧时光的气息。她喃喃出声:“竟有这样的巧合。”
要知道,这部电影虽然在故宫实拍,但并没有严谨到还原每个宫殿的主人和功能性。因为故宫并不是所有宫殿都保存完整,并且可以对外开放的。就像现在,永和宫是作为懿贵妃的居所在拍摄中使用。而康慈,虽然在剧本中已经搬到了圆明园绮春园的寿康宫,但内景依然在故宫完成拍摄。——历史的时空在此处交错叠印,倒叫人分不清今昔了。
“或许这是个预示。”李翰翔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故意留了个话头,“《火烧圆明园》与《垂帘听政》两部戏,核心本是慈禧的崛起与晚清的屈辱沉浮,原剧本里,康慈皇贵太妃是没有出镜的。”他转头看向江雪珑,眼神里藏着几分考校的意味,“那你说说,我如今为何要让这个人物站到镜头前?”
江雪珑当然不会没头没脑地答“因为我来探班,您觉得我适合客串”——那不是缺根筋嘛。
她垂眸沉吟片刻,再抬眼时目光清亮,语气沉稳:“或许有两个原因:其一,用康慈带出咸丰与恭亲王不合,导致恭亲王在咸丰朝备受打压,为后期慈禧拉拢恭亲王发动辛酉政变做铺垫。其二,用康慈这个困守在规矩里的传统女性,与慈禧这个打破规则垂帘听政的女性做强对比,同样是太后级的人物,因为性格与选择不同,结局也截然不同。反向衬托慈禧的强势崛起,让您想要表达的核心更为突出。”
李翰翔眼中倏地亮起光来。他原本觉得,江雪珑能看透第一层已是难得,没想到她竟能触到第二层,这份见地着实超出了预期。可惜康慈这个角色在剧本里终究只是主干上的旁枝,顶天了能给江雪珑四场戏,再多便成了画蛇添足。不过……
“或许这真是个预示。”他忽然拾回方才的话茬,目光重新落向宫墙上那两只梳理羽翼的麻雀,“说不定,这四场戏,就足够捧出一位最佳女配角了。”
话音落,他轻笑一声,缓步向布景处走去。留下江雪珑坐在原地,面上瞧着平静无波,心底早已翻涌如浪。
心思一旦被勾起,就很难压得下去了。
第三届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吗?
实在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