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村背后便是绵延的群山。
土地贫瘠又缺水,当地村民耕种之余,便靠进山打猎为生。
虽然生活勉强也能自给自足,但因为闭塞与贫穷,村中男子成年后很难娶妻,村民除了互换亲事,便只得外出寻一些孤女养在家中做童养媳。
长此以往,周家村早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便是哪家童养媳的亲人寻上门来,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会一起出来阻止,决不能让村里的媳妇被带出村。
而这么多年。偶然有那去报官的亲属,等官府来人,却再也找不到自家闺女或者亲人,事情也便不了了之。
那么大的山,要藏个人何其容易,但要找起来,偏又大海捞针。
找不到人,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不予理会。只要不闹出大事,一个寻常女子,丢了也就丢了吧!谁会想到她们和她家人的命运又会如何!
此时周家村的村民已经将周陶氏家不大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周陶氏见村民围上来,立刻拔高声音哭号:“各位乡亲评评理啊!他们仗着有钱有势,硬要抢走我家晚娘!如今周二不争气,我这老婆子就指望着晚娘养老,要带走晚娘,就是要我的命。”
周陶氏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数落起来。
几个手持棍棒的壮汉往前踏了半步,一脸凶横。其中一人瓮声瓮气道:“周二郎虽说混账了些,但周婶子对媳妇可没有话说,周二媳妇在周家村过了十多年,早已是周家村的人,哪能说带走就带走?”
“就是,就是,这是欺负到我们周家村头上了。”
众人义愤填膺,纷纷附和。
有几个年轻媳妇还煞有介事的劝道:“晚娘,你不能昧着良心做白眼狼,周婶子对你怎么样,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你一走了之,如何对得住她?”
“是啊,晚娘,周婶子可是拿你当亲闺女待,这村里哪个人不是这么说?”
众人七嘴八舌一通劝,田菱紧紧抱着星娘,面色苍白,咬着唇一句话不说。
姜梨默默看着眼前这些村民。
他们或淳朴,或怯懦,有些甚至走路都需要搀扶,但此时此刻,众人无一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在他们的认知中,就没有对被拐女子的同情,他们看到的,只是被拐女子进入周家村这段日子,周家人是如何厚待。
田菱如此,别的女子亦是如此。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有的,只是人心里的成见。
田继文听到这些话,气得脸色发青,“周陶氏拐走我孙女十八年,我如今要带我孙女回家,有何不可?你们口口声声说周陶氏如何好,但有没有想过,就是她,害了我田家,害了我孙女?”
“你凭什么说晚娘是你的孙女?”有人嗤笑道:“我们只知道,晚娘是周二的媳妇,是周婶子的儿媳。”
不管是有意无意,众人就是故意忽视周陶氏拐走了田菱这一事实。
田继文的话如同滴到大海里的一滴水,没有任何人理会。
他气得发抖,只想立刻拉着孙女离开此地,但这么多人拿着棍棒将屋子团团围住,他就算想带着田菱走也不可能。
“闲杂人等,请速退开。”晏行走上前来,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冷冷的肃杀之气。
村民们虽不知他身份,却也被这股气势震得愣了愣。
靳长川这才闲闲走上前,目光扫过前面带头的村民:“这世上就没有拐了人家女儿还强扣着不放的道理,你们若真敢拦着不放,可别怪刀剑不长眼。”
“周家村私藏拐带人口,按律当连坐。”晏行声音如冰,“你们是要与朝廷律法作对?”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为首的壮汉咽了口唾沫,大声道:“别听他们胡说,周家村的汉子也不是被吓大的,今日他们带走周二媳妇,明日就要……”
话未说完,只听啊的一声痛呼,壮汉手中半人高的棍子已经落到地上。
他捏住手腕,一脸惊惧:“你......”
晏行收回手中玉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朝着众人道:“还有谁不服,可以来试试。”
人群中四五名汉子对视一眼,拎着棍子一起涌了上来。
晏行身形轻转,还没等众人看出个所以然,几名冲上前的汉子已经全部趴在地上。
“谁还要拦着,尽管上来。”晏行面不改色,睥睨众人一眼。
刚才还叫嚣不已的人群瞬间没有了声音。
晏行冷着脸,往前面进一步,挡在前面的人群往后退一步;晏行又进,前面的人再退。
靳长川让田继文跟在晏行身后,田菱抱着星娘走在中间,后面是姜梨锦儿和落英。
落英不知什么时候捡了一根棍子提在手里,护在姜梨身侧。
最后才是靳长川和双瑞断后。
眼看拦不住田菱母女,周陶氏突然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周二啊,你死哪里去了,你媳妇和闺女就要跟人跑啦!”
她声音又响又亮,在四面环山的村子里带着嗡嗡的回音。
“晚娘!你们要去哪里?”人群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低沉黯哑的声音,周家村村民回头一看,瞬间让开一条路,将他让了进来。
来人二十多岁,眼窝深陷,颧骨凸起,青灰色的胡茬爬满下颌,一看便是熬了几宿没有睡过好觉。
姜梨认出他便是那日在集市上打田菱的男子。
他眼珠泛着血丝,一步步走到田玲跟前,“晚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田菱紧紧抱着孩子,抿着唇,没有说话。
“星娘,你不要阿爹和祖母了?”周二郎眼睛发红,望着田菱怀中的女童,“你们不要走,阿爹答应你和阿娘,日后再也不赌了,阿爹一定好好对你和你阿娘,好不好?”
女童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可怜巴巴的望向田菱:“阿娘,星娘舍不得祖母,也舍不得阿爹!”
田菱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晚娘,我向你保证,日后再也不赌了。”周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举着右手声泪俱下对天起誓。“我发誓,日后好好耕种,农闲便进山打猎,让你和星娘过上好日子。”
他望着田菱,一字一句道:“若是违背此言,让我周二不得好死!”
田菱的眼泪越发汹涌。
她想起以前,每次进山回来,他总是一脸欣喜的将野栗子从怀中掏出来递到她手中;冬日夜晚,他会把烤熟的芋头掰成两半,将最软最面的那半塞进她手里。
可后来他学会了赌钱,便再也不是那个心里装着她和孩子的二郎了。
星娘见田菱哭,自己也哭了起来,“阿娘不要哭,曾外祖父说星娘不会死了,星娘会一直陪着阿娘。”
田继文听得心中凄恻,他苍老干瘦的手一把抓住田菱手腕,“菱儿别听他哄骗,赶紧跟我走。”
今日幸好有晏将军和姜大姑娘在,若是错过今日,以他之力,根本就不可能将田菱带出周家村。
田菱被祖父拉着机械迈了两步,周二郎跪在地上,撕心裂肺道:“晚娘,我们之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
田菱站住。
情意深浓之时,他们也曾说过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话。只是到了现在,再提这些话,只是徒增伤痛罢了。
她对周二郎那颗心已经彻底死了,如今她只想带着星娘好好活下去。
田菱只是稍微顿了顿,又狠下心抱着星娘跟着田继文往前面走去。
周陶氏见田菱铁了心离开,扯开声音急切道:“二郎,你倒是说话啊!晚娘走了,以后谁给咱们周家传宗接代?你忘了你爹临终前说的话了?”
见周二郎低着头无动于衷,她干枯的手指死死抠进泥土,声音高亢激动,“当年你和晚娘成亲时,全村人都喝了你们的喜酒,她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应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开始抹眼泪,不知是在叹周陶氏可怜,还是在感怀自己的命运。
田菱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幸好星娘紧紧贴着她,用温热的体温熨着她冰凉的胸口,才让她有勇气往前面走。
周二郎听到周陶氏的话,脸上肌肉抽了抽。他忽然起身,就要去田菱手中抢星娘。
星娘被这骤然的举动吓得大哭起来。
就在此时,晏行手中玉笛一指,堪堪在距离周二郎眼前一寸停住。
白色的玉笛如水,带着彻骨的凉意。
四周鸦雀无声。
周二郎目光缓缓从玉笛往上移,对上一双黢黑幽深的眼。眼睛的主人很年轻,也很清隽,却浑身散发着瘆人的寒意。
“若是不想死,便走开一些。”晏行手腕微转,周二郎一绺头发便飘散下来。
人群中传来抽气声。
周陶氏连滚带爬扑过来,却被落英横棍拦住,“再敢乱动,就别怪我不客气!”
“爹……”星娘带着哭腔的声音让周二郎浑身一颤。
“二郎,收手吧。”田菱声音沙哑,眼泪滴在星娘发顶,“你若还念着过去的情分,还知道星娘是你女儿,便给我们母女留条活路......“
周二郎怔怔望着田菱。
他知道,今日不管他愿不愿意,田菱都不可能留在周家了。他突然像被抽走了脊梁,抱着头缓缓蹲下身去。
晏行收起玉笛,冷冷扫视四周:“今日之事,谁要是再敢阻拦,就别怪我不客气。”他看向田菱,语气难得柔和:“田姑娘,走吧!”
姜梨冷冷看了抱头蹲在地上的周二郎一眼,大步走了过去。
若今日没有晏行,只是自己带着田大夫过来要人,定然不会这么顺利的将田菱带走。如今田菱离开了周家村,回到田大夫身边,不管怎样,对于这对祖孙来说,十八年的噩梦总算是结束了。
田菱抱着星娘上了马车。
但姜梨此时的心情却并不比田菱好到哪里去。
她沉默着走到车前,还没有踏上马凳,便看到晏行走了过来。
“姜姑娘可会骑马?”晏行负手立在车旁,玄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倒比平日多了些温和。
姜梨弯了弯唇,“骑术不精,只能勉强敷衍。”
“这里离平阳不远,不知姑娘能否与我骑马回去,正好我有些事想要请教姑娘。”
姜梨笑道:“晏将军提议甚好,今日之事让我心里亦是十分憋闷,若是能纵马赏景,自然能够排遣一些。”
晏行扬了扬唇,曲起食指放在唇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
姜梨正在疑惑,扭头一看,便见道路尽头,一前一后奔来两匹骏马。
前面一匹通体黢黑,四蹄却又雪白,不带一丝杂色。后面一匹略矮一些,是一匹枣红马。
两匹马奔到晏行跟前站住,不停刨着蹄子鼻子里喷着热气。
晏行牵过枣红马:“这马性子温和,晏姑娘骑这匹。”
姜梨答应一声好,伸手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晏行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并没有多问,亦是翻身上马。
锦儿扯了扯落英的袖子,“你看我们姑娘,骑马的样子真好看。”
落英亦是笑望着姜梨纵马而去的身影,一脸与有荣焉。
此时已经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为田野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让碧绿的田野、远处的村庄看起来如同笼罩在一片金色的薄纱之中,天地间都柔和起来。
姜梨纵马奔了一阵,觉得心里的郁闷之气消散了不少。
她握住缰绳,让马放慢脚步。晏行这才不紧不慢跟了上来,让两匹马并肩而行。
“姜姑娘什么时候发现周娘子便是田菱的?”晏行淡淡道。
“半个多月前,田菱去集市上卖菜,周二郎跟她要钱并打了她,我便认出她是田菱。”姜梨道。
“姑娘以前见过田菱?”晏行含着笑,语气温和。
“见过。”姜梨道:“我弟弟坠马受伤,我去请田大夫为我弟弟诊治时见过田菱的画像。”
“仅凭一张五岁女童的画像,便能认出是十八年后的田菱,姜姑娘还真是好眼力。”
“是啊,我也觉得我眼力一向不错。”姜梨毫不谦虚,眉眼含笑,“晏将军这是在夸我吗?”
田间传来婉转的鸟鸣,远处村落飘起袅袅炊烟。晏行看着面前眉梢飞扬笑容甜美的少女,觉得一直绷着的心也放松了些。
他轻扯缰绳,唇角不自觉扬起:“姜姑娘不单单眼力好,还很敏锐。只是不知姜姑娘日后又有什么打算。”
姜梨指尖摩挲着缰绳,目光落在远处山峦,沉默不语。
晏行侧头一看,只见她抿着唇凝目远眺,神情却格外认真。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少女幽幽开口道:“我想先买一块地,种成花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