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指了指前面柳树下的茅屋:“田菱就住在那里。”
仲春时节,田野里早已绿意盎然,在这或深或浅的绿色中,间或夹杂着开得正艳的桃花梨花。
周家门前的柳树亦是丝绦轻拂,翠绿可爱。然而在这满眼明媚的春光里,周家的茅草屋并没有变得顺延一些,相反,因为太过弊败破旧,倒与这明媚春光有些格格不入。
田继文望着破败的茅屋,眼里浮起一丝痛色。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脚跟在姜梨身后往茅屋走。
锦儿已经熟门熟路的跑上前敲门,“周娘子,快开门,我家姑娘带着大夫来了。”
好一阵,木门才“吱呀”裂开条缝,周娘子红肿着眼睛走了出来。
望着面前这么多人,她愣了愣,最后将犹豫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名干瘦老者脸上。这张脸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田继文瞳孔猛地收缩,他走上前来,盯着周娘子的脸,声音轻颤,“你、你是菱儿……”
周娘子瞬间怔住。这声菱儿如同一记重锤,砸开了她记忆的闸门,让那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再也不受封印,顷刻不受控制的钻了出来。
“菱儿,这汤面要慢慢吃,不然会烫着。”
“菱儿,看祖父给你带了什么?咚咚,咚咚咚,好不好听?”
“菱儿都知道心疼祖父了,日后等你长大,给祖父买糖吃好不好?”
“菱儿,你在门口玩一会,祖父看完这个病人便可以回家了。”
“......”
纷乱的记忆最后停留在那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她隔着一只竹背篓,透过里面的缝隙,可以看到青石地面上移动的各式各样的脚。
那一日定然是下了雨,青石路面湿漉漉的泛着水光,一些人的衣服下摆洇湿了一大片,如同祖父门前被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的木门,莫名有些苍凉和沉重。
周娘子眼里的泪水汩汩而出,擦也擦不干净。
“晚娘,谁在外面,是周二回来了吗?”老妇人的咳嗽声和问询声一起传了出来。
姜梨看向田继文。只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眼睛直勾勾盯在周娘子脸上,一脸悲切心痛。
而周娘子亦是流着泪,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门前虽然站着七八个人,却俱是屏息凝神,没有一人说话。
大概是没有等到回应,屋里的老妇窸窸窣窣摸了出来,在她看见田继文的一瞬间,神色顷刻大变。
田继文也目光震惊看向老妇,“周陶氏?”
老妇明显瑟缩了一下,转身便要关门。
平日看着瘦弱的田继文此时动作却异常敏捷,他上前一步,单手撑着门,目眦尽裂:“是你拐走了菱儿?”
“我没有。”周陶氏强自镇定,“田大夫认错了人,这是我的儿媳,怎么可能是田菱?”
田继文一向温和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我的孙女,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我找遍了平阳,怎么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你?”
周陶氏有些慌乱,但仍旧抵死不认,“田大夫,你莫要血口喷人,这是我的媳妇,绝不会是你的孙女。”
“这事很好分辨。”略微有些寒凉的男子声音响起,晏行上前一步,目光漠然扫过老妇人,“你既说这是你家儿媳,那便将婚书拿出来看看也行。”
“时间太久,婚书已经找不到了。”周陶氏目光闪躲,嗫嚅道。
姜梨哂然一笑,“根本没有婚书,你如何拿得出来。”
她转向周娘子,缓缓道:“你叫田菱,是平阳城内回春堂大夫田继文的孙女,五岁的时候,被周陶氏拐到周家村做了周家童养媳。”
“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你亲祖父。十八年来,田大夫为了找你散尽家财,如今孑然一人,仍没有放弃找你。”
“菱儿——”田继文哆嗦着嘴叫出田菱的名字,潸然泪下。
田菱泪眼朦胧的望着祖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声菱儿时常出现在梦里,但她却不知菱儿是何人,叫菱儿的又是谁?只是每次做了这样的梦醒来,便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酸楚难过。
原来,她便是菱儿,在梦中叫她的是她的至亲。
“晚娘,”周陶氏见此情景,赶紧道:“自从你来了我家,我怎样对你,难道你不知晓?”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家里粒米皆无,是周二冒着大雪去山上找了一窝鸟蛋,他自己舍不得吃,全部拿回来给了你......”
老妇声音里带着呜咽,“别人家的童养媳非打即骂,我和周二宁愿委屈自己也让你吃饱穿暖,我们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你,难道都不能换得你的一分真心?”
田菱眼里掠过一丝挣扎。
婆母说的都没有错,周家虽然贫困,对她却不薄。这么些年,她只生了星娘一个女儿,婆母也没有说过她一句不好。
平日里和二郎拌个嘴,婆母也是尽量帮着她。
她虽然觉得自己命运不济,但能够遇到这样的婆母和夫君,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若不是二郎这两年沉迷赌博,她大概比村子里其他女子都幸运的多。
哪里会想到,婆母和周二居然一直在欺骗她。
田菱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浑身冰凉,不知何去何从。
田继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脚便将周陶氏踹倒在地。
“当初你带着你女儿上门求我诊治,我看你可怜,就这样陆陆续续让她白白吃了两年的药,没有收你一文钱。虽然最终没有治好你女儿,但毕竟那病已经到了无药可治的地步。”
“你倒好,居然恩将仇报拐走了我的孙女,让拙荆死都不能瞑目。”田继文眼睛发红,怒视着地上的老妇,又气又恨。
“是,我是偷走了晚娘。”周陶氏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状如疯癫,“我女儿死后,我伤心到就要活不下去了,那日我鬼使神差走到回春堂门前,正好遇到晚娘。”
“她小小的一个,穿着花布棉袄,头上扎着红头绳,头一点一点的倚着门框打盹。我上前抱起她,哄她带她去找她祖母。晚娘是见过我的,并不抗拒,一路上还问起燕儿姐姐为何没有跟我一起来。”
“我原本只想带着她在城里走一走散散心就送她回去,后面鬼使神差居然将她放在背篓里带出了城。”
周陶氏望着田菱,眼神里满是扭曲的占有欲,“她那么健康,可爱,一点也不像燕儿受尽病痛折磨的样子,这么多年,我把她当女儿一样,哪里亏待了她?”
田继文浑身颤抖,嘴里只会反反复复说着一句:“你这毒妇,我真是瞎了眼......”
田菱脸色惨白,泪水不断滑落。
她想起婆母在她生星娘时,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想起婆母把仅有的鸡子偷偷塞进她碗里;可此刻,祖父悲痛欲绝的模样,被谎言包裹的十八年人生,又像尖锐的针,一下下扎进她心里。
姜梨见田菱摇摇欲坠,上前一步扶住她,轻声道:“田姑娘,其他的事先放一放,此时让田大夫为星娘诊治要紧。”
田菱眼神立刻清明起来,她望向田继文,哽咽着道:“祖父,星娘病得厉害,还请你去看看星娘。”
田继文再也顾不得与周陶氏计较。他颤抖着从双瑞手中接过药箱,高一脚第一脚跟着随田菱走进内室。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做声的靳长川也抬脚跟了进去。
昏暗的光线里,田继文一眼便看见床上脸色青灰的女童,喉间猛地一哽。
这孩子眉间竟隐约有几分田菱幼时的影子,只是幼时的田菱活泼健康,躺在床上的女童却身体孱弱,气息渺渺。这让他越发悲痛难抑。
“星娘……”田菱扑到床边,握住女童苍白瘦小的手,哽咽道:“你曾外祖父来看你了,不要怕,你很快就会好了。”
田继文深吸一口气,强稳心神掀开被子,指尖搭上孩子腕间脉搏。
脉搏微弱而紊乱,分明是心疾重症的征兆。
田继文望着田菱,尽量保持医者特有的冷静,“孩子病了有多久?平日都吃些什么药?”
田菱仔细答了。
又啜泣道:“这孩子生来便羸弱,大夫断言活不过五岁。前几日突然说心里不舒服,我便把以前喝剩下的药渣给她熬上,喝了两日不仅没有起色,昨日夜间突然昏睡不醒。”
田继文端起床头矮桌上粗陶药罐,走到窗前对着光仔细查看。只见里面浮着几味早已煎至软烂的寻常药材,连最基本的养心安神之效都难维系。
“这些药已经起不到作用了。”田继文他心里虽然难受,面上却维持着医者的镇定。
“她体质太弱,需要慢调。”老大夫从药箱底层取出个黄绸小包,里面是几味色泽通透的珍贵药材,“这是野山参切片,先煎三钱,兑入龙眼肉......”
田继文一样一样交代给田菱,“你先去煎药,等会我会给她施针,先稳住她的心神。”
田菱拿着药出去了。
田继文拿出针包,望着床上的女童,只觉得手抖的厉害,怎么也下不去针。
医者不自医,现在的他却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医治。
靳长川从他手中接过针包,“田前辈,您先稳一稳心神。孩子脉象虽弱,但尚有根气,不妨让晚辈试试。”
田继文这才惊觉自己指尖发颤,几乎握不住银针。他只得退后半步,看着靳长川为星娘把脉,才取出银针刺入。
随着靳长川捏着银针捻动,床上躺着的女童“嗯”的一声细哼,那纤长的睫毛悠悠颤了颤,该是有了知觉。
田继文松了口气,仔细盯着星娘的脸。靳长川凝神观察孩子片刻,从袖袋中取出一枚药丸,又起身去矮桌上拿了一只小碗,倒了点水将药丸化开,给孩子喂了。
顷俄,女童的眼睛悠悠睁开。
“我娘呢?”她的声音细细弱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星娘,你娘煎药去了。你告诉曾外祖父,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田继文弯下身子,慈爱的望着面前的女童。
星娘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好些了。”
她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忽然道:“大夫说我活不过五岁,我今年已经六岁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胡说!”田继文忍着心里的难过,佯嗔道:“我们星娘会长命百岁,日后还要孝敬你娘和曾外祖父呢!”
星娘抿着苍白的唇瓣笑了:“曾外祖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
“日后便可以天天看到我了?”田继文摸了摸女童的额头,一脸慈爱。
小人儿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曾外祖父,我其实不怕死。祖母说,人死了便不会生病也不会痛苦了。我就是舍不得我娘,我若死了,我娘肯定很伤心。”
“星娘会好好活着。”靳长川将取下的银针收拾好,递给田继文,“星娘的病我能治,你曾外祖父也能治,不用担心。”
星娘看向靳长川,“是哥哥治好了星娘?”
靳长川一乐,伸手在星娘头上揉了揉,“你曾外祖父可是名医,日后有他替你医治,你会好起来的。”
星娘也就是普通的心疾,若是用对方子,再将身体调理得好一些,也不算什么事。
只是吃亏在家里贫困,又没有遇到一个好点的大夫,她一半是病,一半归咎于身体太弱,时日长了自然便越来羸弱。
田继文神情复杂,冲靳长川拱了拱手:“靳大夫,多谢了!”
他看得清楚,刚才靳长川给星娘用的可是紫雪丹,要不然星娘不会这么快醒。
靳长川笑笑,“前辈能够与孙女重逢,实在令人高兴,我便赠你一颗紫雪丹权当祝贺。”
既然星娘已经无碍,田继文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他抱着星娘出来,朝着田菱道:“菱儿,你什么也不用带,现在便跟着祖父回去。”
周陶氏一看急了眼。
“不许走!”她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田菱的腿,撕心裂肺的哭喊道:“晚娘是我的!星娘也是我的!你们谁都别想把她们抢走!”
她又抬起头望着田菱:“晚娘,你若是要走,便从我身上踩过去,只有我死了,才不会有人拦你。”
晏行神色一冷,落英已经上前去拉开陶氏。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数十名村民团团将周家茅屋围住。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手握棍棒,神情肃然。
“嫁到周家村的媳妇,就没有走出去的道理。”
“是,谁也别想将周家的人带走。”
晏行冷冷看着这些人,有些明白姜梨为何会去平安车行,让护卫护送田继文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