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爷被粗麻绳捆着押进西夏军营时,鼻尖先撞上了混着羊油的腥膻气。篝火将狼首旗的影子投在沙地上,像一条随时会绞断喉咙的毒蛇。
他垂着头,任由靴底拖过碎石,眼角却在偷瞄四周,三十步外的牛皮帐前,徕渠酒肆的掌柜蓝天正点头哈腰地给西夏校尉斟酒,袖口露出的青竹纹刺青一闪而过。
“刘爷,这驼奶酒可是咱镇子上独一份的!” 蓝天的笑脸在火光下泛着油光,右手却悄悄替校尉拂去肩甲上的沙粒,“您要是爱喝,小的明日再送十坛来,保准比这更醇!”
校尉的铜刀磕在酒碗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十坛?你当老子的营寨是酒肆?”
蓝天却不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露出半块金黄的蜜糕:“这是江南运来的蜜渍金桔,您尝尝?小的侄儿在汴梁当差,前几日刚托人捎来。”
乐爷看着蓝天那谄媚的样子,不觉心生厌恶,不自觉瞪了一眼。
“老东西,瞪什么?” 身后狼卫的刀柄砸在乐爷后颈,他趁机踉跄着转身,肩头却撞上堆成小山的粮袋。
乐爷被两名狼卫按在篝火旁的沙地上时,喉间还沾着半粒从板车上蹭来的粟米。
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燎出几个焦洞,却比不过他此刻心跳的剧烈,三丈外的巡哨军士已攥紧刀柄,刀鞘上的狼首纹在火光中泛着冷光。
“老东西哪来的?” 军士的靴尖碾过乐爷腕间褪色的丐帮绳结,“怀远镇里外搜了个干净,身上咋还有汉人味儿?”
乐爷的毡帽歪在一边,露出鬓角新添的刀疤。他喉咙动了动,刚要扯个 “被儿子塞进地窖” 的谎,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哟,军爷这是查什么呢?” 蓝天的绸袍下摆扫过乐爷后背,一步不停地走向盘查军士“这老头我认得,在徕渠酒肆门口蹲了半年啦!”
乐爷浑身紧绷,却觉蓝天的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尖让他不要乱动。
“您瞅这破帽子,” 蓝天蹲下身,指尖戳了戳乐爷的毡帽,露出内衬里补着的碎布,“上月小的还给他半碗羊汤呢,瘸腿老狗都比他机灵!”
军士的刀鞘磕在乐爷肩胛骨上:“瘸腿?老子瞧他跑起来比兔子欢实!”
蓝天忽然拍着大腿笑出泪来:“军爷明鉴!他前日偷喝马槽水,被咱镇子上的猎户追得满街跑,瘸腿是装的!您看这鞋 ——”
他猛地扯下乐爷的草鞋,露出脚底磨出的厚茧,“连鸡眼都长在大脚趾上,比丐帮那些正经叫花子都讲究!”
乐爷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得咬着牙任由他摆弄。
“这老头儿子三年前参军走了,听说死在了甘州,后来儿媳也跑了,就剩他一个没人照看。”蓝天揉了揉乐爷鸡窝一样的脑袋,“如今疯疯癫癫的逢人就问自己儿子在哪。”
“晦气,是个疯子,放他去!” 军士啐了口浓痰,刀鞘重重磕在乐爷后腰,“再让老子见着,直接喂蝎子!”
“老东西,” 蓝天小步上前扶起乐爷,却在此时声音压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先睡个好觉,晚点我来找你。”
乐爷的浑浊瞳孔微微一缩,却见蓝天已恢复谄媚笑脸,对着军士拱手:“军爷忙您的,小的这就去找上好的草料喂马,省得碍眼!”
乐爷蜷缩在壮丁营的木笼里,后背紧挨着冰凉的铁栏,鼻腔里塞满了羊粪混着铁锈的气味。
不多时,就扯起了牛犇般的鼾声,嘴张得老大,涎水顺着嘴角淌进胡须,在月光下拉出晶亮的细线。
“老东西!” 隔壁铁笼的党项兵被惊醒,用刀柄砸着木栏,“再嚎把你舌头割了喂蝎子!”
乐爷充耳不闻,鼾声陡然拔高,像漏了风的破风箱,间或夹杂着含混的梦呓:“狗剩…… 你娘蒸的饼子……”
他忽然吧嗒嘴,翻身时压得身下沙砾簌簌响,腰间酒葫芦滚出半圈,又被他用脚勾回怀里。
守夜的狼卫捏着鼻子走近,弯刀鞘 “哐当” 磕在笼栏上:“老疯子!再吵老子把你扔去和蝎子睡!”
乐爷猛地睁眼,浑浊的眼珠在月光下转了两圈,忽然伸手抓住对方甲胄上的狼首坠饰:“军爷看见我儿没?穿皂色褂子,腰间系红绳……”
狼卫咒骂着甩脱他的手,“再提你儿子,老子先剜了你的眼!”
乐爷却像听不懂骂声,又翻了个身,鼾声再起,这次还混着吧唧嘴的声响,仿佛真在梦中大快朵颐。
铁笼另一侧的壮丁被吵得睡不着,恨恨地用胳膊肘撞他:“老爷子,消停会儿吧!”
乐爷充耳不闻,鼾声突然卡住,喉咙里发出 “咯咯” 的怪响,惊得狼卫提着弯刀冲过来。却见他忽然吧嗒嘴,含混道:“糖霜…… 甜……”
“真他娘的晦气!” 狼卫往笼里扔了块硬饼,“再吵就塞你嘴里!”
乐爷摸索着将饼子塞进嘴里,故意嚼得咯吱响,涎水混着饼渣掉在胸前,分明一副老傻子模样。
四更梆子声里,狼卫们换岗时踢了踢乐爷的笼子:“明日押去黑水城的车咋就缺装疯子的笼子,不知还得被折磨几日!”
“黑水城……” 乐爷忽然抓住对方手腕,指甲划过对方掌心老茧,“那儿有蝎子不?我儿怕虫……”
“怕虫?” 狼卫甩着手退开,“到了那儿,老子让蝎子先啃他的红绳!”
乐爷松开手,任由对方骂骂咧咧走远,。远处传来狼首旗在夜风中的猎猎声,他闭着眼,听着铁笼外的低语:“这群壮丁明日送去黑水城,可别半路断了气……”
“断气?” 另一人嗤笑,“没见刘大人要活的?就那心狠手辣的劲,怕是我们都得断气。听说要拿他们喂新驯的蝎群……”
乐爷的鼾声又起,混着沙砾被风吹动的声响,像破旧风箱在喘粗气。
他感受着藏在袖底的荧光铜钱,用膝盖压住腰间酒葫芦,里面装着掺了麻沸散的饼屑,那是天亮前唯一的指望。
五更梆子响时,乐爷的鼾声终于歇了。守夜的狼卫揉着黑眼圈骂骂咧咧,用布条塞住耳朵:“等过了明日,老子宁愿去啃沙子,也不愿再听这老鬼打呼……”
乐爷眯着眼,透过铁栏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
远处的篝火将狼首旗染成暗红,他数着营地里走动的人影,直到听见 “黑水城” 的字眼第三次从兵卒口中飘出,才将头歪向一侧,再次假装睡死过去。
天快亮时,营寨的牛皮帐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乐爷蜷缩在铁笼角落,假装睡得死沉,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着蓝天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蓝天的绸袍下摆扫过沙砾,竹编食篮里飘出混着霉味的粟米香。他点头哈腰地对守卫赔笑,食篮往地上一放:“军爷辛苦,小的给壮丁们送点热乎的……”
“少废话!” 狼卫踢了踢食篮,“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