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部的营地隐匿在贺兰山余脉的褶皱里,残阳将整片山谷染成铁锈色。为白岚留下讯息后,阿月和鸭蛋儿便随着野利铎曩下了山。
行了几日,到了饭点野利铎曩就会打野味回来,一路上倒是都没和他们见外。
跟着野利铎曩转过最后一道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让阿月心头一紧。十余顶破旧的毡帐散落在砾石滩上,毡布补丁摞着补丁,却仍在边角绣着褪色的狼首纹,那是野利部曾为西夏贵胄的徽记。
营地中央矗立着三座石砌碉楼,墙面布满箭矢留下的蜂窝状凹痕,顶层的了望台只剩半截松木旗杆,褪色的狼首旗在晚风中耷拉着,像条奄奄一息的老狼。
“昔日我部有银狼毡帐三百顶,每顶帐前都立着一人高的青铜狼首灯。” 野利铎曩声如风沙磨砺,他踢开脚边碎裂的青铜灯台残片,锈蚀狼目仍泛幽光,“现在连给孩子做拨浪鼓的铜料,都要靠打磨旧箭簇。”
西侧毡帐飘出酸羊奶气息,几位黝黑妇人正以骨刀鞣制狼皮,膝上银质鞣具斑驳磨损——此乃贵族旧物,如今仅能对付粗粝狼革。有老妪银镯凹瘪,却仍以红绳缠腕,似护珍宝。
“阿月姐,你看!” 鸭蛋儿指向东隅坍圮石屋,门框嵌着半块浮雕,党项人先祖与汉人驼队通商,武士举杯,丝绸茶叶相易。而今石屋沦为畜栏,几匹瘦马啃食枯苜蓿,蹄铁竟打中原样式,不知是商贸遗物,抑或战利品。
驼队载着丝绸和茶叶,西夏武士与宋商举杯共饮。如今石屋沦为畜栏,几匹瘦骨嶙峋的战马正在啃食枯黄的苜蓿,马蹄铁上还打着中原样式的马掌 ,不知是通商来的还是战场来的。
野利铎曩掀帘入主帐,艾草陈毡气息扑面。火塘余烬旁悬着三块羊肩胛骨——昔年祭祀的天狼圣物,如今也只能烘烤青稞饼权作充饥之用。
白发老者以狼毫笔勾勒星图,笔尖蘸的是羊血混红土,竟与碎星阁北斗裂穹阵暗合。
老人笔尖蘸的不是昂贵的松烟墨,而是用红土混合羊血调成的颜料。
“这是我阿爷,曾是野利部的星象官。” 野利铎曩低声道,“现在只能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 ,比如三十年前,我们部族向朝廷进献的狼皮战甲,能挡住宋军的神臂弓。”
老人抬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三人一眼,自腰间摘下个青铜酒壶,壶身西夏古篆密若鳞甲,残存鎏金斑斑驳驳,“这是当年野利皇后赏赐的鎏金酒壶。”野利铎曩解释道。
营地深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穿着补丁皮衣的孩子正在追逐一只瘸腿的沙狐,手里挥狼尾毛扎的小旗猎猎随风。他们脖子上都挂着狼牙项链,其中一个男孩的项链坠着半枚铜铃,阿月看得眼熟,才惊觉自己在陇东掷出的铜铃,此刻竟成了孩童的珍宝。
“我知道你们是宋人的探子,但是我们这部落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野利铎曩哂笑一声,枯木弓弦般的嗓音刮过砾石滩。
他踢开脚边一个装满锁阳干的羊皮袋,袋子上绣着的野利部徽记已模糊不清,“我们现在靠猎沙狐和采集锁阳为生,但孩子们仍记得,野利家的男儿十岁就要学习狼嚎箭术,十五岁必须亲手猎杀头狼。” 他指向帐外几个正在练习射箭的少年,他们用的是用枯木和兽筋自制的短弓,箭靶却是画在破毡布上的宋军甲胄图案。
“前朝的野利皇后失势后,我们部族的人便被逐出了兴庆金帐。”野利铎曩递给鸭蛋儿一块割好的羊腿,“部族传到了我手里,我弟弟和另一位族弟争气,就是银虬和小石,凭武勇获得了梁皇后赏识,现在……”
野利铎曩铎曩话音滞涩,手指向远处碉楼废墟后的两座新立石碓,彩旗在风中碎成残影,“那是他们的墓。”
暮色渐浓时,不知谁点燃了烽火堆。火星子蹦上夜空,忽隐忽现的天狼星和北斗星交相辉映。
阿月瞥见毡帐阴影里,有位妇人正就着昏黄火光修补军旗,残破的\"野利\"二字被她以金线细细勾勒,针脚游走如修补碎裂的旧梦。野利铎曩唤了声“娘”替他披上了衣裳。
远处传来老狼的哀鸣,惊起栖息在碉楼废墟上的寒鸦,鸦群掠过星空直向远方飞去。
鸭蛋儿忽然拽了拽阿月的衣袖,指着篝火旁煮着野菜粥的青铜鼎 。鼎身的饕餮纹已被烟火熏得发黑,似晃来晃去的黢黑兽影。
“阿月姐,他们以前一定很威风。” 少年轻声道。阿月点头,望着鼎中翻滚的野菜汤,汤面上漂着几粒青稞,那是野利部从汉人商队换来的 “贵族粮”,如今却成了招待贵客的珍馐。
夜风卷起帐外的狼首旗,残旗拍打着石墙,发出破旧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