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初夏,风里还带着些微暖的潮气。娜仁牵着师父张起灵的衣袖,站在洛阳宫朱红的宫墙下,仰头望着飞檐上翘的鸱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墙面上斑驳的砖纹。“师父你看,”她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当年则天皇后就是踩着这宫道,一步步走到太极殿上称帝的。听说那时百官朝拜,连宫门口的石狮子都像是屏住了呼吸呢。”
张起灵的目光掠过宫墙深处,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他眉峰微蹙,像是有碎片般的画面在眼前晃过,却抓不住具体的轮廓,只淡淡朝娜仁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麒麟玉。
娜仁正踮脚看殿角的壁画,冷不防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手里的半块胡饼差点掉在地上。她稳住身形回头,撞上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两朵淡粉的蔷薇,许是跑急了,脸颊泛着红晕,像熟透的桃子。
“对不住对不住,”小姑娘慌忙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铃,“我看那廊下的牡丹开得正好,没留神撞着姐姐了。”
娜仁见她眼瞳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倒生出几分兴趣,把胡饼往嘴里塞了半口,含混笑道:“无妨。我叫娜仁,从北边来的。”
小姑娘愣了愣,大概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名字,随即眉眼弯成了月牙:“我叫杨玉娘,就住在这附近的杨府。”她说着,偷偷瞟了眼娜仁身后的张起灵,见他穿着素色的锦袍,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束着,明明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眼神却沉静得像深潭,不由好奇地抿了抿唇。
张起灵这时才收回望向宫墙的目光,缓步走过来。他视线落在杨玉娘身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轻轻拨动——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那些模糊的影子却像指间的沙,越是想抓,散得越快。“玉娘……”他低声念了一遍,尾音轻得像叹息。
娜仁见师父又这副模样,赶紧打圆场,拍着胸脯对杨玉娘笑道:“别管他,我师父记性时好时坏,不过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当今圣上的师父呢!”她说着,还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像只炫耀羽毛的小雀。
杨玉娘眼睛瞪得溜圆,重新打量起张起灵。皇帝的师父?她原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爷爷,没想到竟这样年轻俊朗,一时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娜仁拉她的衣袖才回过神,脸颊又泛起红来。
“走,我带你去看后面的御花园,”娜仁拉起杨玉娘的手就往宫深处跑,“听说里面的琼花刚开,比你发上的蔷薇好看十倍!”
杨玉娘被她拽着跑,还不忘回头看了眼张起灵,见他正望着她们的背影,便朝他露出个腼腆的笑,才转身跟上娜仁的脚步。张起灵站在原地,望着两个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方才那股熟悉感仍未散去,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缓步跟了上去,廊下的牡丹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浑然未觉。
日头西斜时,宫门外传来车马声。杨玉娘听见熟悉的家丁声,便知道是养父派人来接了。她攥着娜仁送的那枚北地来的狼牙挂坠,依依不舍地站在宫门口:“娜仁姐姐,我得回去了,改日我让家丁送些新做的酥饼给你吃。”
娜仁挥挥手:“记得来找我玩,我就在宫里头住!”
杨玉娘坐上马车,撩开帘子还能看见娜仁和张起灵站在门口,直到宫墙挡住视线,她才捧着狼牙挂坠,心里还在想着那个沉默的“皇帝师父”,还有娜仁说的北地风光。
回到杨府时,天已擦黑。杨玄璬正坐在厅里看账册,见她进来,放下手里的狼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晚?可是在贪玩了?”
杨玉娘走到他身边,把狼牙挂坠小心翼翼地塞进袖袋,仰着脸道:“今日认识了个叫娜仁的姐姐,她是北边来的,给我讲了好多草原上的事,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
杨玄璬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也好。前两年你二姐三姐出嫁后,府里是冷清了些,有个能说上话的朋友,总比闷着强。”他看着养女眼里的光,想起她刚被接到府里时怯生生的模样,不由放柔了语气,“饿了吧?厨房温着你爱吃的杏仁酪呢。”
杨玉娘应了声,转身往厨房走,路过庭院时,看见廊下的灯笼晃出暖黄的光,她忽然想起娜仁说的,则天皇后当年在这洛阳城里,是不是也像这样,有过一段无忧的时光?她摸了摸袖袋里的狼牙,脚步轻快了些。
洛阳宫道观的青瓦上还沾着暮春的雨痕,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张起灵临窗而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斑驳的木纹,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株半枯的老槐树上,不知定了多久。
“师父,你在想什么?”娜仁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进来,青瓷茶盏在案上磕出清脆一响。她见张起灵侧脸线条比往日柔和些,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这位向来古井无波的师父,竟也有这般出神的时候。
张起灵转过头,眸色在暮色里显得深幽。他沉吟片刻,指尖终于离开窗棂:“你说今日在北大街碰见的那个姑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娜仁发间别着的银质狼牙簪,“我总觉得,你和她之间,似乎牵着什么。”
娜仁刚端起茶盏的手一顿,随即“噗嗤”笑出声。她放下茶盏,起身绕到张起灵面前,歪着头打量他:“师父是说玉娘?我们今日可是头回见面。”她想起那姑娘鬓边插着的赤珠花钗,笑眼弯成月牙,“不过说真的,她笑起来眼角那颗痣倒是挺俏的,不会是……”
话未说完,她忽然瞥见张起灵抬起的拳头。那拳头捏得不算紧,指节却泛着浅白,显然是惯常敲她脑袋的架势。娜仁立刻收了声,吐了吐舌头,转身就往门外溜,临到门槛还不忘回头做了个鬼脸。
“师父晚安!”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张起灵望着她轻快的背影,落在半空的拳头缓缓松开。晚风卷着槐花香从窗缝钻进来,他唇边竟极淡地漾开一丝笑意,快得像错觉——这丫头,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