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家深处的静室,弥漫着药草清苦的淡香和精密仪器几不可闻的低鸣。
空气凝滞,只有夜清流偶尔翻动加密报告纸页的沙沙声。
他半靠在特制的医疗床上,脸色是失血后的冷白,额角与手腕的纱布已拆,留下淡红的痕迹,如同勋章,也像裂痕。
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段疏策送来的报告上,关于祈商能量残留的频谱分析、关于“觊觎者议会”在时空褶皱边缘越发频繁的引力扰动……
每一个数据点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刚刚苏醒的脆弱神经。
白芷晔坐在一旁的扶手椅里,手中摊着一本书,视线却长久地凝固在夜清流身上。
花浸月被宁曦宛强行带去休息,宁曦宛自己也拖着伤体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家族事务,临行前看向夜清流的眼神,是恨不得将他重新塞回子宫般的保护欲。
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段疏策——后者端着一杯清茶,坐在夜清流对面。
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无框眼镜后的眼神,那眼神深处,是审视,是关切,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复杂。
“感觉如何?”段疏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稳得像例行公事。
“在恢复。”夜清流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目光依旧焦着在报告的一行数据上。
那是对祈商精神污染残留物的分子级解析,其中一种惰性标记物的半衰期,长得出奇。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报告边缘,发出极有规律的“嗒、嗒”声,像某种精密的逻辑齿轮在转动。
“祈商的精神污染残留里,有一种惰性标记物,半衰期超过十年。这种物质……很特殊。”
他的声音很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发现。
段疏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茶水表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嗯,‘罅隙行者’特有的追踪标记,难以清除。不过‘天穹’的净化力场可以处理。”
夜清流终于抬起眼。灰蓝色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极地冰海,没有任何波澜,精准地捕捉到段疏策那细微的停顿。
“是追踪标记,没错。”他缓缓合上报告,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却如同手术刀般锐利地落在段疏策脸上。
“但它也常用于另一种场景——高阶记忆干涉后的‘逻辑缝合点’稳定剂。作用是……加固被篡改的记忆屏障,防止其因外部刺激或深层潜意识回溯而崩溃。”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氧气。
白芷晔捧着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愕然抬起头,看向夜清流,又看向段疏策,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段疏策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承认。
夜清流的目光掠过段疏策瞬间绷紧的身体线条,掠过白芷晔惊疑不定的脸庞,最后,落回自己手腕上那根鲜亮如初、紧紧缠绕的红绳。
观测者的冰冷逻辑与属于夜清流的情感碎片在识海中无声碰撞、融合。
无数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惰性标记物”这个关键线索的串联下,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
——为什么他对中考后那段时间的记忆,存在一个模糊而巨大的空洞?仿佛被强行抹去了一大块?
——为什么段疏策每次提及白芷晔的“过去”,眼神深处总有一闪而过的、无法解释的沉重和回避?
——为什么当他第一次在高二遇见“转学而来”的白芷晔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熟悉感,强烈到如同宿命的重逢?
——为什么宁曦宛偶尔会看着他手腕的红绳,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怜惜的神情,仿佛在回忆某个被遗忘的片段?
——还有段疏策……他看向白芷晔时,那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的眼神……
冰冷的逻辑链条在夜清流脑海中清晰地构筑成型,每一个环节都指向那个令人窒息的可能性。
他不需要段疏策的确认。
观测者的权限在他意识深处无声运转,如同最高级别的解密程序,瞬间洞穿了那层被精心编织的谎言帷幕。
“中考后的那场车祸,”夜清流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得可怕,如同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实验报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静室的死寂里。
“目标不是意外,而是清除。世界线基础逻辑对‘异常变量’的清除指令。清除对象——白芷晔。”
白芷晔的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夜清流的目光转向她,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你当时的伤势,必死无疑。”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而监管者段疏策,在场。”
段疏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他猛地闭上眼睛,下颌线绷紧如铁。
夜清流没有停顿,目光重新锁定段疏策,如同冰冷的探针。
“你无法阻止世界逻辑的清理,也无法承受我目睹她在眼前因‘规则’而死可能引发的逻辑崩溃和世界线崩毁风险。所以,你动用了监管者的高阶权限。”
他微微前倾,灰蓝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锐利:“你进行了‘记忆干涉’。你清除了我关于白芷晔的全部记忆。”
“同时抹去了我周围所有人以及白芷晔本人——关于我们那段关系的记忆。”
“你篡改了现场记录,制造了她转学离开、音讯全无的假象。然后,你用监管者的资源秘密救治她,让她在远离这里的地方,以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夜清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了那段被尘封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抬起手腕,露出那根鲜亮的红绳:“这残留的标记物,就是那次记忆干涉留下的‘缝合点’。它加固了你设置的屏障。”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但也成了最大的破绽。观测者的数据库里,有关于这种物质所有用途的完整记录。”
静室里只剩下夜清流冰冷平直的声音在回荡,如同死神的宣判。
白芷晔早已泪流满面,她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悲伤和真相的冲击让她摇摇欲坠。
那场改变命运的车祸……那些失去的、模糊不清的青春记忆……原来都是被强行剥离的碎片!
段疏策缓缓睁开眼。
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惯有的冷静锐利,而是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如释重负的坦荡,以及一种沉重的、等待裁决的平静。
段疏策没有辩解,没有否认。
他迎着夜清流那双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灰蓝色眼眸,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段疏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
“这就是真相。我清除了你的记忆,干涉了你的因果,严重违反了监管者的最高守则。”
他站起身,走到夜清流床边,身体站得笔直,如同接受审判。
段疏策坦然地直视着夜清流眼中翻涌的冰冷风暴和压抑的怒意,没有丝毫躲闪:“我知道这很自私,很混蛋。我剥夺了你最重要的记忆,篡改了你和她的人生轨迹。我欠你一个道歉,清流,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不后悔!绝不!因为看看现在的你!”
段疏策猛地指向夜清流手腕上的红绳,又指向一旁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白芷晔!
“看看她!看看你们!你们冲破了世界线的清理逻辑!冲破了监管者精心设置的记忆屏障!在完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凭着这根红绳和灵魂深处那点无法抹灭的印记,再次相遇,再次相爱!”
“它证明了,这个世界线的你,夜清流,不再是冰冷的观测者记录仪!你拥有心!拥有比任何规则都更强大的力量!”
“守护这样的你,守护这条因你而不同的世界线,是我段疏策的选择!高于任何冰冷的职责!高于我监管者的身份!”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静室内激烈碰撞,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
夜清流静静地听着。
观测者的冰冷逻辑在疯狂运转:严重违规!因果干涉!不可饶恕!
属于夜清流的情感洪流则在剧烈冲撞:被操控命运的愤怒!差一点永远失去芷晔的后怕!那段被强行剥离、属于少年夜清流最纯粹情感的空白……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
他紧攥着报告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节深深陷入纸张。
额角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大脑深处如同有无数钢针在搅动。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和巨大悲伤的洪流,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
然而,就在这情绪即将失控的边缘——
夜清流的目光,落在了段疏策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虚伪的辩解,没有逃避的懦弱。只有一片坦荡得近乎灼热的赤诚,一种历经挣扎后、无怨无悔的坚定,以及……一种深沉关切和守护。
他看到了段疏策眼中那个倒影——不是高高在上的观测者,不是夜家的掌权者。
而是那个会在他解出难题时眼睛微亮、会在他淋雨时默默递伞、会在宁曦宛揉乱他头发时露出一点无奈窘迫的……夜清流。
同时,手腕上那根红绳,传来白芷晔无声传递过来的、细微却无比坚韧的颤抖和温暖。
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燃烧,后怕的寒意仍未退去。观测者的逻辑在冰冷地记录着这一切。
但夜清流紧攥的手指,在段疏策那灼热坦荡的目光注视下。
在白芷晔无声传递的温暖和颤抖中,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亿万星河依旧冰冷,却不再试图湮灭那名为“夜清流”的情感星火。
他看向段疏策,目光复杂难明。
有冰冷的审视,有未散的怒意,有被欺骗的痛楚,但最终,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的信任。
他没有质问“你凭什么”。
没有怒吼发泄愤怒。
他只是用那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般力量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段疏策。”
这三个字,没有任何修饰,没有原谅的意味,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段疏策的心上!又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道沉重无比的门扉。
段疏策身体猛地一颤!镜片后的瞳孔瞬间收缩,随即是巨大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酸楚与释然交织的暖流!
他知道,夜清流什么都明白了。
没有原谅他的欺骗和干涉,但选择了理解这沉重守护背后的代价与决心。
这声“段疏策”是跨越了谎言与真相、职责与情感的沉重认可。
白芷晔再也无法抑制,扑到夜清流床边,紧紧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颈窝,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为了那场被隐瞒的车祸,为了失去的青春记忆,为了这历经生死劫难、冲破重重阻碍才重新握紧的双手和这迟来的、沉重的真相。
夜清流轻轻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臂,动作因为疼痛而有些滞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极其缓慢地环住了白芷晔颤抖的肩膀。
他的目光越过她抽泣的头顶,再次落在段疏策身上,灰蓝色的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清醒和决断。
“觊觎者议会,”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穿透力。
“祈商的失败,我的暴露,是他们的失败。他们不会容忍第二次。下一次攻击……将是毁灭性的降临。”
段疏策神情凝重到了极点,他刚想点头回应——
“嗡——!”
一声沉闷、悠长、仿佛来自地核深处、又像是宇宙尽头的丧钟敲响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静室的死寂!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嗡!嗡!嗡!
频率急剧攀升!如同亿万只无形的巨锤,疯狂地、同步地擂击着整个空间!心脏被无形的力量攥紧,血液仿佛要逆流!
夜清流、段疏策、白芷晔的脸色瞬间剧变!
夜清流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捏爆!大脑深处传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观测者的感知在疯狂尖啸!
白芷晔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脸色惨白如白纸。
“警报!警报!侦测到超高维度能量反应!空间曲率异常!稳定性断崖式下跌!警报!能量源无法锁定!警报!”
段疏策手腕上的战术腕表屏幕瞬间被刺目的血红色警报淹没,尖锐的电子合成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绝望!
没等段疏策做出任何反应——
静室内的光线,骤然扭曲!
不是变暗或变亮,而是光线本身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肉眼可见的、诡异的空间涟漪!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深海,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桌上的茶杯、报告、仪器……所有未固定的物体,违反重力地、无声地悬浮起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无边、充满了绝对冰冷、贪婪和毁灭意志的恐怖威压,如同整个宇宙的恶意瞬间倾泻而下!
瞬间笼罩了整个夜家!笼罩了整座城市!笼罩了……整个星球!
这威压,超越了祈商亿万倍!带着更高维度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压迫!
仿佛有无数双来自宇宙终极黑暗的眼睛,同时睁开,冰冷而漠然地俯瞰着这个即将被碾碎的尘埃!
“是……他们!”段疏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脸色惨白如纸。
“觊觎者议会……他们……降临了!”
嗡鸣声达到了撕裂耳膜的顶点!
静室中央,那片扭曲光线最剧烈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无声地、彻底地……碎裂开来!
空间被蛮横地撕裂!
一个巨大、幽暗、边缘流淌着暗红与漆黑熔岩状能量流的、不规则的“洞口”,凭空出现!
洞口内部,是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以及……无数双缓缓睁开的、巨大如恒星、燃烧着冰冷贪婪火焰的……眼睛!
觊觎者议会!终局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