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三遍时,陈春花摸到了炕沿下的铅笔灰。是她用指甲抠了三个夜晚攒下的,混着墙皮碎屑在掌心搓成细绳。
窗外飘来菜籽油焦糊的味道,王家粮油店今天要开张,那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说要带她认秤。
陈母天没亮就端来红糖水,瓷碗缺口处凝着可疑的白沫。
陈春花盯着碗沿发黄的奶渍,突然想起在夜宅时花浸月打翻的燕窝盅——六岁女孩哭着把碎瓷片拼成星星形状,说这样陈阿姨就不用赔钱了。
\"喝!\"陈父用拐杖戳她腰眼,神龛上的观音像突然倾倒,香灰撒在陈耀祖新买的手机上。
弟弟咒骂着冲进来,手腕上的绿水鬼表带勒出红痕——这是用她的身份证分期买的。
拖拉机突突声逼近时,她开始数天花板上的霉斑。这是她回到家乡的第六天,因为一封父亲病重的家书而千里昭昭的赶回来。
第四十二块黑斑形似蝴蝶结时,楼下传来王大牛的破锣嗓:\"这是新打的菜籽油,亲家尝尝!\"
油桶滚动的轱辘声里,她听见陈母悄悄问:\"说好的缝纫机什么时候送来?\"
\"按手印。\"陈父甩来皱巴巴的协议书,乙方处按着大姐当年的血指印。陈春花瞥见条款里写着\"生育三胎内不得回娘家\",突然抓起砚台砸向院角的马蜂窝。
黄蜂群炸开的瞬间,陈春花扑向井台。这是七岁那年失足掉过的地方,井壁青苔还是记忆里的墨绿色。
王大牛的咆哮声中,她将藏着铅笔灰的右手按在辘轳上——这是给花浸月绑蝴蝶结的手,是夜清流不安时握着的手。
\"赔钱货!\"陈父的巴掌扑面而来,陈春花撞翻供桌,褪色的全家福玻璃裂成蛛网。照片里她穿着初中校服的笑容正在龟裂,而穿着巴黎世家卫衣的弟弟依旧完好无损。
夜幕降临时,陈春花在柴房数米缸里的蛀虫。这是她第三次被关进来,上一次是十四岁拒绝相亲。
墙角老鼠洞塞着半截蜡笔,她用指甲抠出夜清流画过的太阳——她曾对他说这是能照进噩梦的魔法太阳。
柴房的老鼠啃到第三根梁柱时,陈春花摸到了墙缝里的豁口。这是她用指甲抠了五天才扩大的缺口,指尖渗出的汗珠在月光下凝成暗红色琥珀。
陈春花将三天前偷藏的麻绳穿过房梁——麻绳是用晒场废弃的渔网拆解重编的,倒刺勾得掌心血肉模糊。
脚踝的铁链早被陈春花用油菜籽油浸润了三天。陈春花从稻草堆里摸出半块瓦片,锯齿状的边缘沾着干涸的鸡血——这是假装喂鸡时偷藏的。
瓦片与铁链摩擦迸出火星,铁锈混着皮肉碎屑簌簌落下。当啷一声锁头坠地时,村头传来第二声狗吠。
木窗棂用发卡撬到第三根时,陈春花嗅到霉味里的桐油香——弟弟昨日刚来补过窗缝。
陈春花掰断供桌上的蜡烛台,铜质底座砸向窗框的瞬间,隔壁牛棚突然响起铃铛声。母亲竟在黄牛脖子上挂了铜铃,每声脆响都像催命符。
当陈春花赤脚踩上窗台时,碎木刺扎进脚心。她摸向腰间缠着的粗布——这是拆了给花浸月缝了一半的碎花裙。
裹脚的布条浸过猪油,在瓦片上打出溜的瞬间,后山传来夜枭啼叫。月光照亮前方十步外的篱笆缺口,那是野猪撞出的逃生通道。
陈春花从衣襟抖出半把玉米粒,这是三天绝食省下的口粮。撒向东南角的鸡窝时,芦花鸡扑腾着惊醒全村的狗。
追兵脚步声逼近时,她将母亲的金耳环扔进西头水塘——那是下午试嫁衣时趁机拽下的。
就在指尖触到毛竹林的瞬间,陈春花踩中了埋着蒺藜的陷阱。
尖锐的刺槐扎透脚掌时,她看清藤蔓上系着的红布条——正是自己当年考上县中学时,陈父撕了录取通知书扎的\"驱邪符\"。
陈耀祖举着火把从竹林钻出,火星子溅在她渗血的脚背上:\"姐,这山坳每棵树都挂了铜钱镜。\"
他晃着从神婆那求来的照妖镜,镜面映出她被荆棘划破的脸,\"爹说你是狐媚子托生,果然会妖术。\"
陈母抡起舂米的木杵砸向她膝盖,陈春花栽进腐叶堆时,摸到半截森白的兽骨——是大姐当年被逼嫁时上吊的那片林子。
王大牛的烟袋锅戳进她锁骨,劣质烟叶混着口臭喷在脸上:\"俺在道上埋了三十六把铡草刀,就防着你学刘家闺女投河。\"
她被拖回柴房时,陈父正在门槛上磨杀猪刀。刀锋划过青石的声响,与七年前撕碎她高考志愿书时一模一样。
陈春花望着窗棂外将熄的火把,突然发现弟弟的新婚对联用的是她给花浸月抄诗的本子——宣纸上的\"春风化雨\"正被夜露晕成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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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鸡鸣刺破晨雾时,陈春花被按在掉漆的梳妆镜前。
母亲抖开的嫁衣是镇上婚纱店租来的滞销款,袖口还留着前几任新娘挣扎时崩开的线头。
劣质雪纺在钨丝灯下泛着诡异的橘红,金线绣的凤凰掉了半边尾羽,露出底下发霉的衬布。
头冠上的塑料珍珠被岁月啃出斑驳的孔洞,垂下的流苏缠着几缕灰白发丝——像从坟茔里掘出的陪葬品。
\"抿上。\"母亲将褪色的口红碾在她唇间,陈春花闻到熟悉的草莓甜香。
这是花浸月曾经偷偷塞给她的那支儿童唇膏,此刻膏体却混着弟媳的廉价香水,在龟裂的镜面里洇成两团血痂。
卯时的露水还未散,唢呐声便撕开了村口的寂静。
八人抬的喜轿吱呀作响,轿帘上缝着化肥袋拆解的红丝线。陈春花被推搡着跌进轿厢,透过漏风的轿窗,望见王大牛骑着贴满反光条的摩托车开道。
他裹着九十年代的中山装,第三颗纽扣绷在啤酒肚上,金牙在晨光中闪着寒光,仿佛嵌在肥肉里的凶器。
\"嘀嗒——嘀嗒——\"
唢呐突然奏起《百鸟朝凤》,尖锐的调子刺得陈春花耳膜生疼。
这颤音让她想起夜宅那架施坦威钢琴,六岁的夜清流总爱在黄昏时弹练习曲。夜清流孩手指按在琴键上,水晶吊灯的光晕在他发梢跳跃:“陈阿姨…………”
轿子猛地颠簸,陈春花的额头撞上轿柱。疼痛漫开的瞬间,紫藤花的香气忽然在鼻尖萦绕——是琴房落地窗外的花瀑。
每当夜清流弹错音,花瓣便簌簌落在琴谱上,花浸月总说那些飘进琴箱的紫藤,是被月光吻过的音符。
\"停轿!!!\"
王大牛的吼叫惊散了回忆。他掀开轿帘探进酒气熏天的脑袋,油亮的鼻尖几乎戳到陈春花脸上结块的粉底:\"丧着脸给谁看?\"
陈母突然扑到轿前,腕上四只金镯撞出刺耳声响:\"春花要孝顺公婆啊..…….\"
陈母假意拭泪的手指却狠掐女儿手背,这是二十年前逼大姐喝农药时练就的暗劲。
二十张八仙桌支在晒谷场,桌腿垫着泛黄的赌债欠条。王大牛解开三颗纽扣,胸毛间晃着镀金观音吊坠。
他拎着白酒瓶踉跄过来,酒液顺着陈春花头顶浇下,冰凉的液体滑进衣领时,她忽然瞥见席间闪过半截粉色发卡。
那是花浸月哭着别在她帆布包上的草莓发卡,此刻却别在村尾小芳鬓间——那姑娘去年被卖给瘸子,如今抱着痴傻儿子来吃席。
发卡上的水钻掉了两颗,像极了小女孩那日弄丢发饰后,躲在衣柜里抽泣时漏进的星光。
\"夫妻对拜————\"
司仪的破锣嗓子惊飞了梁下的家燕。陈春花被按着后颈叩首,额头撞上泼过鸡血的青石板。血腥味漫开时,陈春花听见叮咚的琴声从记忆深处浮起。
那日暴雨突至,花浸月将水晶发卡按在她鬓角:\"春花姐姐低头呀,这样雨珠就会顺着发卡滑成五线谱啦。”
陈春花盯着房梁垂下的麻绳,那是三年前吊死二婶的同一条,绳结上缠着半片风干的紫藤花瓣。
王大牛的金牙在昏暗中泛着绿光,他甩开中山装露出洗变形的红背心,汗酸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当撕裂般的疼痛传来时,晒谷场突然卷起一阵穿堂风。
漫天飞舞的稻壳在夕照中恍若琴房飘落的紫藤花雨,陈春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咬破舌尖,手止不住的颤抖。
在血腥味中陈春花似乎听见夜清流弹的《月光奏鸣曲》,花浸月银铃般的笑,还有自己轻哼的法语童谣——那是孩子们趁夜躲在衣帽间,用星光编织的秘密。
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她裸露的肩头聚成小小的光斑。陈春花忽然想起最后一次给花浸月读《小王子》时,花浸月指着插画里的玫瑰说:\"春花姐姐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窗外的唢呐不知何时换了调子,呜咽着像被踩住脖子的野猫。
而在陈春花破碎的记忆里,那架施坦威钢琴正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六岁的小少爷夜清流用脚丫够不到踏板,花浸月就把自己的兔子玩偶垫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