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军之路摆在多尔衮面前:
上路:经迤都、过大宁,虽多走数百里,却一马平川,马蹄可踏碎晨霜;
下路:穿榆木川、过承德,路程减半,却要在狼牙关的峭壁间钻行,稍有不慎便人马俱碎。
他拨弄着舆图上的算盘珠,忽然想起黄台吉生前常说的话:
\"捷径上的石头,比敌人更扎脚。\"
指尖最终落在下路朱砂线上——粮食可以喂狼,战马不能折在山沟里,走榆木川后转道迤都过大宁。
多尔衮挑眉选定榆木川——在他眼里,八旗铁骑本就是为山地而生的狼群,何况行营大帐架在战马背上,裹着狐裘听着松涛,比走平地还多几分野趣。
方正化却在崖顶攥紧了远望筒——兴和至榆木川的夹山古道宽达三百步,乱石堆里连棵能藏人的树都没有,更别提立盾设伏。
他望着谷底蜿蜒如蛇的大道,喉间泛起邪笑:
若按常理,这开阔地确实无险可守,可谁规定火炮不能架在山梁?
三百步宽的谷道如敞开的胸膛,莫说拉钢丝绳,便是把堡内的桩柱全搬来,也隔不出几道防线。
他望着身后精神抖擞的卫兵,扛在肩上的木箱,幸好还带着几箱\"离合地雷\"——这玩意儿不用绊线,踏中机关便炸,只是平日没有用处,此刻只剩碰运气了。
\"把地雷撒进乱石堆!\"
他扯着嗓子吼道,
\"三枚一组,专挑马蹄印深的地方埋!\"
士兵们猫着腰在谷道两侧忙碌,将刻着牡丹纹的铜雷塞进坑中,埋得像散落的星辰。
他忽然想起兵书里的话:
\"凡伏兵,天时不如地利\"
可此刻老天爷偏生把地利给了鞑子——这七零八落的地雷阵,真能拦住如潮的铁蹄?
算了,只是碰运气罢了,只要有骑兵触雷,敌军总要放缓行军,那时正是伏击时。
方正化看向连珠铳,本是用来平射冲锋的利器,此刻却被他玩出了新花样!
尾部不固定的铳身能灵活转动九十度,御马监的精壮汉子们攥着木制枪托,硬是用臂力压住后坐力,让铅弹能够如暴雨般横扫道南。
对于火炮怎么实现三百步以内射击,自然是炮口八十五度仰射——鲁有林若是在此,怕是要当场晕厥。
在口内试验时,炮弹拖着烟痕划过天际,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到一百五十步外,射向空中的弹头,连一个小黑点都望不到,却能垂直砸进乱石堆!
第一发试射时,炮手们抱着头缩在排盾后,却听见谷中传来闷雷般的炸响——铁弹穿透三层岩板才炸开,飞溅的碎石比火铳射程还远。
\"正常人谁会朝自己脑壳上打炮?\"
方正化抹了把脸上的硝烟,朝着高起潜笑出泪来,
\"可咱们偏要学老祖宗'投石拔距',让老天爷帮咱们砸鞑子!\"
当第二波仰射炮弹如陨石坠落时,心里那杆秤终于稳稳落了地——就算落在原地,也要让这群蛮夷知道,大明的火器,能上天,也能入地!
高起潜大骂他就是一个疯子,最终会将自己葬送的人魔!
御马监亲卫有些疑问,敌人若不走这一路,我们该如何判断什么时候要撤走?
方正化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粗糙的大手在对方甲胄上磕出声响:
\"曹督主的炮膛凉透了,便是鞑子脚底抹油的讯号。\"
他仰头望着峡谷尽头的天际线,指尖在腰间火折上摩挲,
\"从兴和到榆木川,便是瘸腿骡子也该颠到这里了。若三日不见烟尘...\"
卫兵攥紧了连珠铳,却见自家统领忽然笑起来——不是那种运筹帷幄的笑,倒像是赌徒掀开最后一张牌时的疯癫。
\"三日之期,曹督主炮停后的三日之内...\"
他猛地转身指向谷底的乱石堆,
\"呵呵,就算多尔衮长了翅膀飞回去,只要敢走这条路,这大路上的碎铁片子,也够他喝三壶的。\"
山风卷着松香掠过阵地,将他后半句话揉得支离破碎:
\"真当咱大明的火器,是给你们算着时辰躲的?\"
方正化摩挲着高宇顺那本沾满土灰的《三十六计本注》,目光在\"伤兽归巢\"四字上跳了跳。
曹化淳那日捏着翡翠扳指笑他太过谨慎:
\"多尔衮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心终究是肉做的,他看不得满旗伤亡的。
你且瞧着,但凡受了伤的狼,第一念头必是往窝里蹿。\"
他望着舆图上蜿蜒如肠的榆木川大道,八旗铁骑纵是铜浇铁铸,被明军炮火啃掉半只爪子后,焉能不惦记盛京的暖帐?
\"高公公这注疏里写得明白,\"
他用狼毫在\"归巢\"二字旁画了个圈,墨点溅在多尔衮的行军路线上,\"纵是虎豹,舐犊时也得把肚皮亮出来。
咱就赌他多尔衮舍不得让伤兵烂在野地里,赌他必定走这看似近道的榆木川...\"
帐外传来战马喷鼻声,他忽然掷笔而起道:
“人性这东西,比火铳的准星还难琢磨,可若连赌一把的胆气都没有,又何必守在这风口上喝西北风?”
曹化淳拨弄着鎏金算盘,将迤都与榆木川的里程数敲得山响:
\"鞑子刚被打断牙,必定想插翅膀飞回盛京。
多走一倍路?
多尔衮舍不得让伤兵拖累马速,更舍不得放下'野战无敌'的架子——他怕是觉着,便是明军真敢埋伏,也不过是送上门的肉菜罢了。\"
他忽然凑近方正化,袖中龙涎香混着火药味扑面而来:
\"当年努尔哈赤在萨尔浒觉着咱大明是纸糊的灯笼,结果呢?\"
指尖重重戳在舆图的榆木川上,
\"方统领这趟去,只消把灯笼换成爆竹,保不定多尔衮父子能在地下团圆!\"
方正化只觉热血冲上头顶——伏击本是他酒后提的狂言,此刻却被曹化淳用黄梨木算盘敲成了铁律。
他摸着腰间皇帝亲赐的金镶玉箭囊,忽想起京营老将们常说的\"慈不掌兵\",便一甩袖管掀翻帐帘,亲军们扛着钢炮跟在身后,军靴碾过碎石的声响,竟比心跳还响三分。
山月爬上炮口时,他忽然想:
若真能轰死多尔衮,或许能够乘胜追去鞑子巢穴,定辽说不准能够重回大明。
多尔衮的自负如同一层看不见的铠甲,将八旗铁骑裹得严丝合缝。
他骑在马上俯瞰两侧山岭,见灌木稀疏、岩石裸露,便断定连兔子都藏不住几只——在这个五石弓射程不过六十步的年代,二百步外的山头连箭镞都飘不到,更何况什么\"六千步神炮\"?
范文程那老东西定是被明军吓破了胆,竟拿说书人的段子来唬人。
\"就算明军真有火炮,\"
他随手折断一根松枝,
\"难不成能把虎蹲炮扛上山崖?\"
话音未落,前方探马忽然急报:
左侧山腰有黑影晃动!
多尔衮却大笑起来,松枝在指间转得呼呼作响:
\"怕不是山雀叼着枯枝做窝?传我令,让多铎带两千人马上去瞧瞧,权当给弟兄们解闷!\"
他哪里知道,此刻方正化正趴在三百步外的右侧山崖页岩后,用衣袖擦着钢炮上的露水。
这炮身不过十几斤,直接由亲军扛着翻山,亲军们扛着连珠铳箱,抬着弹箱,翻山越岭不见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