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天际,西苑朱红宫墙在晦暗中泛着冷冽的光。
忽而,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皇苑的寂静。
几名东厂番子策马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满地月光。
禁卫快步上前接过缰绳,番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衣甲上的铜钉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他们脚步匆匆,径直向内院走去。
行至垂花门外,领头的番子驻足,抬手整了整微皱的衣襟,随后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高声通禀求见。
屋内,王德化半倚在紫檀雕花榻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鎏金护甲,神情慵懒闲适。
忽闻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微微挑眉,目光扫向躬身而入的番子。
随着那人口中吐出的字句,王德化原本闲适的神色瞬间凝固,鹰隼般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额角青筋微微凸起。
他猛地将手中茶盏狠狠掼在青砖地上,瓷盏碎裂的声响伴随着飞溅的茶渍,他咬牙切齿,怒声骂道:
“好些不知死活的狂徒!真当我东厂的绣春刀是吃素的不成?”
番子单膝重重跪地,将一日来的密报毫无保留地娓娓道来:
都察院御史们如何鬼鬼祟祟地在街巷密会,那藏于广袖中的密信又如何在袖底暗递;
六部衙门内,此起彼伏的私语声中,有人双眉紧蹙长吁短叹,有人咬牙切齿面露愤然;
最要紧的是刑部大堂内,十数位官员围坐议事,他们或含沙射影或直抒胸臆的每句话,连同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都被番子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
王德化骂完那群御史,眉头死死拧成疙瘩,盯着案上刑部密报的眼神中,透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底是从行伍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大太监,那些文官们弯弯绕绕的权谋之术,对他而言就像一团越缠越紧的乱麻,怎么也解不开。
在他心中,唯有主子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才是必须恪守的行事准则,至于这官场中波谲云诡的算计,着实令人头疼。
夜幕如墨层层堆叠,更漏声骤然划破沉沉寂静,此时已是亥时三刻。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未歇,朱有建依旧俯身案前,执笔不辍。
摊开的宣纸上,《千字文》已用简化字工整抄录完毕,字迹虽稍显青涩稚嫩,却透着一股利落刚劲。
他向来不惯握毛笔,却在硬笔书法上倾注诸多心血——
早年父亲对刘大卫的字体痴迷不已,那硬笔楷书融合褚遂良与欧阳询之精髓,运笔如刀刻般凌厉。
字势布局严谨规整,既有毛笔书法的古朴韵味,又兼具实用书写的流畅之美。
朱有建日复一日临摹钻研,如今落笔间,倒也有了几分神髓。
朱有建的少年岁月,仿佛被禁锢在草稿纸与钢笔交织的牢笼里。
当邻家孩童围坐在电视机前痴迷卡通片,或是在弄堂里追逐欢笑时,他却总被父亲拽到书桌前,强迫着用颤抖的手临摹楷书。
一摞摞草稿纸堆成小山,一瓶瓶钢笔水接连见底,稍有分神,呼啸而至的竹条便会狠狠抽在掌心,瞬间绽开出狰狞的红痕。
那段时光里,书法于他而言是场无休止的刑罚,满心都是抗拒。
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皮肉之苦,只能咬着牙,在横竖撇捺间捱过漫长岁月。
转机出现在父亲突然迷上草书的那天。书房里,《九成宫醴泉铭》的字帖悄然换成了《自叙帖》,朱有建也终于得以挣脱楷书的枷锁。
原以为从此能与书法彻底划清界限,可步入大学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错愕——同学们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同蚯蚓在纸上随意游走。
某次,他偶然展示出工整漂亮的字,换来的却是嘲讽:
“都信息时代了,键盘打字又快又准,谁还费这劲练字?
写得再好也不过是老古董!”
这些话如同一根根细针,扎得他满心迷茫。
曾经在棍棒下苦练的技艺,难道真的成了被时代抛弃的无用之物?
如今朱有建笔下的楷书,早已将行书的灵动气韵熔铸其中,方正字形间流转着洒脱不羁的逸致。
他运笔时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既有楷书法度森严的庄重,又透出一股俊逸洒脱的风骨,每一笔每一划都彰显着经年累月的深厚功底。
每当伏案临帖,他常对着古帖怔怔出神,实在难以想象,古人究竟要有怎样精妙的腕力与奇巧的心思。
才能将毛笔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甚至比他惯用的硬笔书写还要酣畅淋漓、挥洒自如。
更令他困惑不已的是,在他的认知里,先秦古人以竹简记事,应当是用刻刀一笔一划精心雕琢。
可如今方才惊觉,那时毛笔早已成为常用的书写工具。指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简牍拓片,他满心皆是不解:
硬笔书写利落便捷,显然更贴合日常所需,古人为何偏偏选择难以驾驭的毛笔,平白给自己增添诸多困扰?
这些如迷雾般的疑问,像细密的丝线缠绕在心头,越想理清,反而越是杂乱无章。
日常的午睡时光中,倦意如涨潮漫过雕花窗棂,朱有建在摇椅上,眼皮沉沉阖起。
朦胧间,一股无形之力骤然缠住他的意识,将其拖入混沌氤氲的神秘之境。
在这片虚渺无垠的空间里,他的思绪挣脱枷锁,如烈马奔腾,竟对熟稔于心的《千字文》字句,生出石破天惊的全新感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往日诵读不过流于表面,将其视作天地初创的写意描绘。
此刻却似云雾尽散,忽见朗月当空。
原来“玄”字并非单指漆黑,而是暗喻天地间浩瀚深邃的幽渺意境,那是糅合万千色相、暗藏宇宙至理的混沌初象;
“地黄”亦非单纯的土壤色泽,而是凝练着先民对大地的深刻认知,包罗一百二十八种形态各异的土质,每一种肌理都镌刻着古老智慧的印记。
而“宇宙洪荒”四字,在意识深处渐渐凝结成一幅震撼的图景:
所谓“洪宇荒宙”,“洪荒”并非简单的名词堆砌,倒像是饱蘸浓墨的巨笔,肆意挥洒出宇宙的雄浑气象。
“宇”如滔滔奔涌的万古洪流,浩浩荡荡漫过无尽时空,既无源头可溯,亦不见终焉之境;
“宙”似广袤无垠的苍茫荒原,混沌朦胧间暗藏玄奥,不知何时开启序章,亦不知何处落下终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