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里的培训班办得有声有色,柳树湾的风气都跟着变了。以前聚在村头老槐树下闲扯的半大小子,现在下了工,嘴里蹦出的都是“配比”、“品控”这类新鲜词儿。
井边洗衣裳的几个妇人,更是把这事儿当成了新的话头,捶打衣服的棒槌都落得更有劲了。
“哎,你家石头昨天被周先生夸了没?我家柱子可被点名表扬了,说他分拣山楂又快又准!”
“那算啥,”另一个撇撇嘴,“我家二牛都摸上图纸了!周先生教的,叫啥……温度曲线!我听二牛说,以后那新机器能不能转,就看他这曲线画得对不对!”
“可不是嘛,我家丫头现在回家都不看小人书了,抱着周先生发的本子看,说要弄明白啥叫食品安全。”
谁家小子要是被周正阳当众夸一句,那当爹娘的比自家地里多收了三百斤棒子还高兴,走路都带风。
这股热火朝天的劲头,周霞每天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她瞧着那新厂房的红砖墙越垒越高,在夕阳下泛着光,晃得她眼睛疼。她瞧着陆昭那小子褪去了混不吝的模样,挺直了腰杆,在周正阳身边像个小跟屁虫似的问东问西,心里头又燥又痒,坐立难安。
这天下午,日头没那么毒了,陆昭正带着几个学徒,在刚平整好的空地上,按照陆大柱的法子翻晒一批新收来的山楂。他一边干,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翻晒要匀,不能压着,保证每一颗都晒透,不然里头的水汽出不来,容易发霉,这就是品控的第一步。”
周霞端着一碗凉茶,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昭儿,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歇会儿,喝口水润润嗓子。”她把碗递过去,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没闲着,把那一片红艳艳的山楂都扫了一遍。
陆昭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用袖子擦了把嘴。“谢了,妈。”
“真是长大了,知道给你哥分忧了。”周霞挨着他蹲下身,帮他把一个滚远的干山楂捡回来,“这厂子是越来越有样了。听说,省城的大老板又来了,签了大合同?”
陆昭心里没什么城府,尤其对着这个从小拉扯他长大的妈,便点了下头。“是签了,价钱给得确实高。我哥我嫂子这几天为这事,觉都睡不好。”
“高就对了!你哥是什么人?部队里出来的能人!你嫂子也是个有大本事的!”周霞一通夸,话锋随即一转,声音放低,身子也往前凑了凑,“昭儿啊,这生意做得这么大,挣的钱怕是挡都挡不住吧?妈也不是外人,就是替你们高兴。你哥他……没说以后这厂子怎么分?”
陆昭听了这话,手上翻山楂的动作停了一下。分?他脑子里压根没这个概念。
“分啥?”他有些愣怔地反问,“分工倒是分了,我哥管工地,正阳哥管培训,我嫂子管大局。我跟着大柱叔学手艺,带人干活。大家各干各的,都挺好啊。”
周霞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心里骂了句傻小子,又耐着性子引导:“我是说,钱。这厂子以后挣了钱,怎么分?你可是亦川的亲弟弟,他还能亏了你?你们兄弟俩,不分彼此才对。”
她这话,像是说给陆昭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陆昭抓了抓后脑勺,嘿嘿一笑。“我哥肯定不会亏了我。不过嫂子说了,现在厂子刚起步,挣的每一分钱,都得掰成八瓣花,全投到盖新厂房和买新机器上头去。她说,这叫把家底做厚,以后大家伙儿才能跟着长久地吃上饭。”
他把江晚平时挂在嘴边的话学了出来,心里觉得全是道理。
“嫂子说”这三个字,让周霞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又是江晚。厂子是陆家的,钱怎么花,倒要一个外姓女人说了算?她那个傻儿子,是不是被媳妇管得死死的?
周霞心里头那点不舒服,迅速膨胀开来,那碗凉茶好像也变得不是滋味了。她把碗拿回来,嘴角耷拉下来,眼里也没了光。
“行,你们忙,妈先回去了。”
她转过身,回到家,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水溅出来,她也顾不上擦。她丈夫陆大松正好从地里回来,看她脸色不好,随口问了句:“谁又惹你了?”
周霞没搭理,径直走到炕边坐下,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陆昭说的那些话。一块一毛钱一斤,合同上写了多少斤?一个月下来是多少钱?一年呢?她没读过什么书,算不清这笔大账,可她知道,那一定是个她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钱,都得姓江?
她仿佛又回到陆亦川小时候的那一年,大雪封山,她抱着病得滚烫的陆亦川,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米熬成糊糊,自己舍不得喝一口,全喂进了这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嘴里。没有她,哪有陆亦川的今天?现在他出息了,娶了媳妇,就把她这个妈丢到一边了?
这厂子,盖在柳树湾的地上,用的是柳树湾的人,她周霞也是柳树湾的人,是陆亦川的亲妈,论理,就该有她一份!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在她心里扎了根,越长越疯,把道理和情分都挤到了一边。
陆大松喝了口水,凑过来:“我看那厂子弄得挺好,亦川出息了,咱们脸上也有光。”
“有光?光能当饭吃?”周霞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人家吃肉,咱们跟着闻点味儿就算有光了?陆大松我问你,那厂子挣的钱,姓陆还是姓江?”
陆大松被她问得一愣:“那不都是一家人吗?”
“一家人?”周霞冷笑,“你听听陆昭那傻小子,满嘴都是‘我嫂子说’!亦川怕是被那女人迷了心窍了!这事,不能跟江晚说,她一个外人,精得跟猴似的。我得先让亦川点头。只要亦川认我这个妈,江晚她还能翻了天去?”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走到厨房。她从米缸最底下,小心翼翼地舀出藏着的白花花的大米,又从挂在梁上的篮子里,取出一小块去年过年剩下、一直没舍得吃的腊肉。
陆大松看着那块腊肉,眼睛都直了:“哎哟,你这是干啥?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
“给亦川他们送去。”周霞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切着肉。
“送啥?他们家现在还能缺这个?”
“他们是不缺!”周霞把刀往案板上一剁,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是要亲自去他们家,坐下来,好好地,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跟他们‘说说贴心话’。”
她一字一顿,那“贴心话”三个字,说得格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