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了,王建国走了,可那份白纸黑字的东西,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陆亦川和周正阳的心口。
新厂房一天一个样,可人呢?
这天晚上,四个人又凑在了办公室里。
煤油灯下,周正阳摊开一张草图,上头是新机器的简易画样,他的手指在图纸上敲了敲,又收了回去,显得有些焦躁。
“嫂子,亦川哥,这新机器要是运来了,跟咱们现在这土灶可完全是两码事。温度、时长、进料出料,全都有讲究。就咱们这几个人,加上村里来帮忙的婶子大娘,玩不转。”
他点了点图纸上的几个关键部位,面色凝重。
“到时候一批货要是弄砸了,损失的可不是几斤山楂干,是白花花的银元,还有咱们跟省城签的合同。”
陆大柱蹲在一边,闷着头抽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也瓮声瓮气的。
“正阳说的在理。手艺活,不是光有力气就行的。到时候一窝蜂上,你一把我一把,好东西也给你弄糟践了。品控品控,人要是控不住,那都是白搭。”
这俩人一个说技术,一个讲经验,把最要紧的窟窿给捅了出来。
陆亦川的眉头锁得死紧,他这些天光盯着盖房子的事,还真没细想这一层。“那咋办?从外头请师傅?”
“外头的师傅,一是贵,二是不好找,三是人家不一定把真本事教给你。”江晚开了口,她把手里的账本合上,抬起头。
“师傅,咱们自己有。”
她看向周正阳和陆大柱。
“一个懂原理,一个有绝活,这不就是现成的师傅吗?”
她又看向陆亦川,“咱们柳树湾,缺的不是干活的人,是懂行的技术工。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如现在就从村里选一批脑子灵光、肯学肯干的年轻人,咱们自己带。”
“自己带?”陆亦川和周正阳都愣了一下。
“对,自己带。”江晚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办个培训班,正阳教原理,大柱哥教手艺。吃住都在作坊,学成了,就是咱们厂子的第一批技术骨干。以后他们再带徒弟,一代传一代,这手艺和规矩,才能真正在柳树湾扎下根。”
这个念头,像是在黑屋子里划了根火柴,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思路都照亮了。
第二天,作坊门口的大墙上,就贴出了一张周正阳用毛笔写的招工启事,红纸黑字,格外醒目。不是招力工,是招“学徒工”。要求不高,手脚麻利,识几个字,年纪在十六到二十五之间。
消息一传开,整个柳树湾都炸了锅。田埂上,水井边,全是议论这事儿的。
“听说了吗?亦川他们厂子要招技术工了!”
“啥叫技术工?”
“就是不用光卖傻力气,得动脑子那种!以后坐办公室的!”
“哎哟,那可了不得,以后就是铁饭碗里的铁饭碗了!”
报名那天,作坊门口挤得人山人海,不少当娘的把自家半大小子从被窝里薅出来,揪着耳朵就往这边送。陆昭拿着个本子负责登记,嗓子都喊哑了。
筛选的过程也简单。周正阳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不考别的,就出几道简单的算术题。“一斤山楂八分钱收,一百斤是多少钱?”底下立刻七嘴八舌,有喊八块的,有喊八十的,还有个紧张得喊出八毛的,惹得一阵哄笑。
陆大柱则更直接,他拎来一筐好坏混杂的山楂,往地上一倒。“来,都上来,把好的给我拣出来,坏的扔一边。手脚麻利点!”
一帮年轻人立刻围上去,有的人手忙脚乱,拣一个掉两个;有的人犹豫不决,拿着一个坏果子看半天。陆大柱就背着手在旁边瞅,谁是真利索,谁是装样子,他一眼就能看穿。
一轮下来,刷掉了一大半咋咋呼呼凑热闹的。最后留下了十二个年轻人,有男有女,个个眼神里都透着股机灵劲儿,陆昭也名列其中,他算数最快,分拣也最准。
临时腾出来的作坊小屋,成了柳树湾有史以来第一个“教室”。没有正经课桌,就拿长条板凳拼着。
周正阳是头一天上课,还有点紧张,他拿着一本自己手写的教材,清了清嗓子。“我们今天讲第一课,食品安全和卫生标准……”底下坐着的年轻人,哪听过这个,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听得云里雾里。
第二天,就换了陆大柱。他不上课,直接把人带到烘干房。他抓起一把炒好的黑芝麻,摊在手心,让每个人都上来闻闻,看看。“你们记住了,炒到这个火候,闻着有焦香,但又没一点苦味,用指甲一捻,嘎嘣脆,里头的仁是微黄的,这就叫正好。这玩意儿,得靠鼻子和手,书上写不出来。”“要是颜色再深一点,闻着发苦,那这批料就废了,做出来的糊糊,一口就能吃出来,砸咱们自己的招牌。”
他说话粗,道理却实实在在。
一个讲条条框框的规矩,一个教手里头的分寸。一个画图纸,算配比,一个掌铁锅,控火候。这十二个学员,白天跟着陆大柱在作坊里揉搓打磨,晚上就坐在灯下,听周正阳讲那些从书上看来的道理。他们手里的笔,比锄头沉,可每个人都攥得紧紧的。
陆昭更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混小子,白天干活,袖子挽得最高,别人问一句,他能答三句。晚上上课,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遇到听不懂的,下了课就追着周正阳问,把周正阳堵在墙角问得直推眼镜。
这天,江晚在陆亦川的搀扶下,慢慢踱到作坊。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传来周正阳清亮的嗓音。“……所以,烘干过程中的温度曲线必须严格控制,升温太快,果干表面会焦硬,水分锁在里头出不来。升温太慢,又容易滋生细菌……”
她从窗户往里看,小屋里,十二个年轻人坐得笔直,一个个聚精会神,连她和陆亦川走近了都没发觉。
一个叫二牛的半大小子,被周正阳点名提问,站起来回答得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可没人笑话他。坐在他旁边的陆昭,还悄悄用手指在他后背上画着周正阳刚刚在黑板上画的那个温度曲线图,提醒他。
江晚停下脚步,没再往里走。她转过头,对陆亦川轻声说:“你看,咱们的营盘,开始有自己的兵了。”
陆亦川看着屋里的情景,看着自己那个脱胎换骨的弟弟,看着那一张张年轻又认真的脸,心里那块被合同压着的石头,忽然就松快了不少。是啊,厂房是骨架,机器是血肉,而这些人,才是将来能让这个厂子站起来跑起来的,真正的魂。他伸出手,轻轻覆在江晚扶着腰的手上,什么也没说,但那掌心的温度,却比任何话都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