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霞是掐着晚饭的点儿来的。
她一手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是白米饭上卧着几片泛着油光的腊肉,另一手还挎着个小篮子,用块蓝布盖着,看不清里头是什么。
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先到了。“亦川,晚晚,吃饭了没?妈给你们送点好吃的来!”
陆亦川正在院里劈柴,闻声停了手,看见周霞脸上的笑,心里不知怎的就咯噔一下。江晚扶着门框,也看了过来。
“妈,你这是干啥,快进屋坐。”陆亦川放下斧子,迎了上去。
周霞进了屋,熟络地把碗往桌上一放,那几片腊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她又揭开篮子上的布,里头是十来个白生生的鸡蛋。“晚晚怀着身子,可得好好补补,光喝那糊糊哪够。这是妈攒了半个月的,给你拿来。”
江晚道了谢,没多说,只让陆亦川给倒水。
周霞却不坐,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手在崭新的桌沿上摸了摸,嘴里啧啧称赞:“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亦川出息了,我这当妈的,真是从心里头替你们高兴。”
她话头一转,拉了张凳子挨着陆亦川坐下,眼睛却瞟着江晚。“亦川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那会儿,有一年冬天,你烧得人事不省,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是妈把陪嫁时藏在箱底的一把小米拿出来,熬了粥,一口一口喂给你。要不然,哪有你的今天。”
屋里的空气瞬间就沉了下来。
陆亦川低着头,声音发闷:“我一辈子都记着。”
“记着就好,记着就好。”周霞拍了拍他的手,终于图穷匕见,“妈也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就是看着你们这厂子越办越大,心里没个底。你看,你爸年纪大了,下地也干不动了。你弟弟陆昭,在这厂子里,管管库房,记记账啥的,是比在家里闲着强”
她说完,又补充一句:“但是,咱们是一家人,这工钱……总不能跟外人一个价吧?”
陆亦川的脸涨红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边是养育之恩,一边是厂子的规矩,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妈。”
一直没说话的江晚忽然开口了,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却让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了过去。
她从炕上慢慢下来,走到桌边,看着那碗腊肉饭。“妈这份心,我们领了。亦川也常跟我说,要是没有您和爸,就没有他的今天。这份情,是拿钱算不清的。”
周霞一听这话,脸上有了得色,以为江晚是服软了。
“但是,”江晚话锋一转,“正因为算不清,才不能拿厂子里的事去算。这个厂,是亦川拿命换来的钱打的底,是周先生和大柱哥他们掏心掏肺出的力,是全村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以后招工,只看本事,不看亲戚。谁干得好,谁拿钱多,这是对所有人都公平的规矩。”
她顿了顿,语气诚恳:“爸要是愿意来,我们欢迎。要是只想干点轻省活,那只能拿力工的钱。一碗水要端平,不然,人心就散了。”
周霞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最后冷得像块冰。
她想要的,是特权,是不用干活就能拿钱的好处。江晚却只给了她一条和村里所有人一样的路。
“合着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换来一句‘按规矩办事’?”周霞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陆亦川,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是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被这城里来的狐狸精迷了心窍了!”
“妈!”陆亦川也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晚晚说的就是我的意思!这个家,她说了算!”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把周霞心里最后一点火苗也浇灭了。她看着眼前护着媳妇的儿子,再看看那个一脸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江晚,只觉得满心的算计都成了一个笑话。
“好,好得很!”她一把端起那碗饭,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又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江晚一眼,“你们就过你们的好日子吧!”
院门被摔得山响,屋里却死一般地寂静。
陆亦川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半晌,才闷闷地说:“晚晚,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江晚摇摇头,坐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家里的事,没有对错,只有立场。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就不能只顾着一家人的立场。”
她看着窗外已经成型的新厂房轮廓,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亦川,你还记不记得王干事拿来的那些包装盒?”
陆亦川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省城里的人,图的是什么?图的是包装好看,上档次。可这股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呢?他们还会图什么?”
不等陆亦川回答,她自己说了答案:“他们会图吃进嘴里的东西,更干净,更放心。”
周正阳和陆大柱正好在这时结伴走了进来,他们是来汇报学徒班的进度的,恰好听到了江晚最后这句话。
“嫂子这话是啥意思?”陆大柱问。
江晚看向他们,眼睛里有种新的光亮。“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能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现在省城还没人提,咱们就要先把‘干净’、‘放心’这两个词,做成咱们柳树湾的招牌。”
她站起身,走到众人中间,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在村里包几块地,咱们自己种山楂,自己种核桃。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就用最笨的法子,用农家肥,靠人工除草。种出来的东西,成本高,产量低,但是,这是真正从土里刨出来的金豆子!”
“有机种植?”周正阳的眼镜片后面,迸发出强烈的光彩,他激动地推了推眼镜,“嫂子,这个想法太超前了!现在国外确实有这个趋势,讲究纯天然,无污染!这要是做成了,咱们的产品就不是特级品了,是独一份的珍品!”
陆大柱听得一知半解,但他听懂了“不施化肥,不打农药”。他一拍大腿:“那不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种地法子嘛!这个我懂!哪块地肥,哪块地向阳,哪种树苗栽下去不容易生虫,我心里都有数!”
一个懂原理,一个有经验,两人瞬间就被这个想法点燃了。
陆亦川看着眼前这几个人,看着江晚脸上焕发的神采,方才因为周霞而起的烦闷和憋屈,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是啊,跟那些家长里短的旧账比起来,眼前这条路,才更宽,更远,更值得他们拼尽全力。
“干!”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那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地!我去找村长谈!要哪块,咱们就要哪块!”
江晚笑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去算那些算不清的亲情账。她要的,是带着身边这些人,在脚下这片贫瘠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亲手种出一个谁也拿不走、抢不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