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十全大补糊”吃了没几天,江晚的脸色果然红润了不少。
省城商贸公司的王建国,就是踩着这份好气色再次登门的。
还是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还是那身的确良白衬衫。
这次,他被直接请进了作坊办公室。
办公室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桌上摆着四个搪瓷缸子,里头泡着刚沏好的大麦茶,飘着焦香。
江晚坐在主位,陆亦川和周正阳一左一右,像两尊护法。
陆大柱没进来,他嫌自己身上汗味儿重,怕熏着城里来的贵客,就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王建国脸上依旧是那副客客气气的笑,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打印好的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江同志,陆同志,这是我们草拟的合同,你们先过目。”
周正阳立刻把文件拿了过来,扶了扶眼镜,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他看文件的样子,不像是在看字,倒像是在用眼睛过秤。
陆亦川则盯着王建国,话不多,气势却很足。
江晚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小口喝着温热的糊糊,没说话,屋里的气氛却因为她的这份镇定,而没有那么紧绷。
“价格方面,”王建国主动开口,打破了只有翻纸声的安静,“特级果干,我们给到一块一毛钱一斤。这个价格,在省里收山货,也是头一份了。”
周正阳听到这个数字,捏着纸的手指紧了紧。
他之前拉着陆昭去县里供销社问过,人家收山楂干,最好的也不过给八毛。
一块一,确实是高价。
“供货周期,我们希望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一号交货,一次性结清当月货款,定金会在合同签订后一周内打到你们指定的账户上。”
王建国说话条理清晰,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可挑剔的。
“王干事,”周正阳看完了合同,抬起头,他指着其中一页,“这上面写的质量标准,要求果干大小均匀,色泽金红,无任何杂质。大小均匀我们能做到,可这色泽,山楂批次不同,日头好坏不同,烘出来的颜色难免有深有浅,要做到完全一样,太难了。”
“这是我们对特级品的硬性要求。”王建国笑笑,“商贸公司走的是高端市场,货品卖相是第一位的。我相信以你们的品控能力,能克服这个困难。”
他这话是捧,也是压。
陆亦川沉声问:“要是有一批货,因为天气原因,颜色稍微差了点,但口感味道都过关,怎么算?”
“那只能降级为一级品,按一级品的价格收购。”王建国回答得滴水不漏。
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这等于把所有风险都压在了柳树湾这边。
“还有一个问题,”王建国的手指在合同上轻轻一点,指向了最后一条补充协议,“关于产品包装。”
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倒出几个花花绿绿的纸盒子。
“这是现在省城里最时兴的零嘴包装。我们希望你们的产品,也能用上类似的设计。一个,显得上档次。另一个,也方便我们铺货销售。”
周正阳拿起一个盒子,那盒子是硬卡纸做的,上面印着彩色的图案,还有透明的塑料开窗,能看见里头的东西。
“这……我们上哪儿弄这个去?”他有些发懵,这东西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
“我们可以提供印刷厂的联系方式,但是设计和生产成本,需要你们自己承担。”王建国补充道。
陆亦川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盖厂房、买机器、收山楂,已经是勒紧了裤腰带在干,现在又冒出来个什么包装,这不又是往里头填钱吗?
“王干事,”一直没开口的江晚,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搪大力子,声音清清淡淡的。
“合同上的条款,我们大部分都认可。但是有两点,我想跟你再商榷一下。”
王建国看向她,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第一,关于色泽。我们可以保证口感、甜酸度和干湿度,但色泽只能做到‘大部分’金红。如果因为几片果干颜色略深就整批降级,这个风险我们承担不起。”
江晚顿了顿,继续说:“我的提议是,在合同里明确一个次品率。比如,每一百斤里,允许有不超过三斤的色差品,超出部分,再按一级品算。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公平。”
王建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开始真正审视起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孕妇。
这女人,脑子不是一般地清楚。
“第二,关于包装。”江晚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我们是山沟里的作坊,对城里人喜欢什么花样,一窍不通。这个包装,由我们来做,很可能费力不讨好,做出来你们也不满意。”
她抬起头,直视着王建国。
“所以,我也有个提议。包装的设计和生产,由你们商贸公司全权负责,毕竟你们最懂市场。相关的费用,可以从我们每个月的货款里,分批扣除。你看怎么样?”
她这番话,直接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把“成本”这个难题,变成了“分期付款”。
更重要的是,把包装好坏的责任,也一并转嫁了出去。
陆亦川和周正阳都听愣了,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么谈?
王建国沉默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在心里飞快地盘算。
江晚的两个提议,听起来是为柳树湾争取利益,可细想下来,却也是最稳妥、最高效的办法。
明确次品率,可以避免日后因为质量扯皮,影响长期合作。
由他们来负责包装,确实能保证风格统一,更利于品牌推广。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露出笑容,这次的笑,比刚才真诚了不少。
“江同志,你真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他拿起笔,在合同旁边空白处刷刷写下几行字。
“次品率定在百分之二,不能再高了。包装的事,我原则上同意,但需要回去跟领导汇报。如果公司同意,我们会把它作为补充条款加进去。”
他把合同推回给江晚:“如果没别的问题,你们就可以签字盖章了。”
江晚接过合同,递给周正阳:“正阳,你再看一遍,确保没问题。”
周正阳这次看得更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最后,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嫂子,没问题了。”
江晚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作坊的公章,在合同末尾,工工整整地盖了下去。
红色的印泥落在白纸上,那刻着“柳树湾山货作坊”的几个字,仿佛带着千钧重。
送走了王建国,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陆亦川拿起那份签好的合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上头的字会跑一样。
周正阳则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背的衬衫都湿透了。
刚才那一会儿,比他算一晚上账都累。
“嫂子,你刚才……可真厉害。”他由衷地感叹。
江晚只是笑了笑,她扶着腰站起来,走到窗边。
工地上,汉子们干得正欢,号子声此起彼伏。
新厂房的墙,又垒高了一截。
“厉害什么。”她轻声说,“咱们现在是光着脚往前跑,每一步,都得踩实了。不然,摔一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份合同,是机遇,也是一道道更难迈的坎。
但路,总归是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