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当江南。
越人的端午节前后,冯啸终于随着蒲类昆莫叶木安的队伍,踏入了甘州的土地。
“那就是焉支山,”叶木安举起马鞭,指给冯啸看,“我们蒲类祖先说,它是祁连诸位山神中最慷慨的一位,不但山间大树多,让我们能打猎果腹,还有千条万条的雪水留到大地上,润泽牧草,牛羊都能吃得膘肥体壮。”
冯啸远眺雪峰冰莹如玉、山腰绿意葱茏的山峦,问道:“焉支山?可是昔年匈奴人被汉家骑兵驱逐后哀唱的,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的焉支山?”
“正是,”叶木安点头,“那首歌谣,传唱了千年,我的阿祖们,虽既非匈奴也非汉人后裔,却都晓得。”
冯啸并未表现出太多的血脉激动,平静道:“有些仗,是不得不打的,但无论哪国人、哪族人,凡事只信打仗才能解决的,不够聪明,也很难长久。昆莫,如今你们蒲类人在此地的经营,就比当年的匈奴好多了。还得是你治理有方。”
叶木安小半年来,越发明白,冯啸只有看穆宁秋才是爱侣,对旁的同路男子都只当作同袍。认清现实的叶木安,不再愚蠢到将冯啸对他的认可,都往歪了想。
他于是坦然地接受冯啸的赞美:“你这夸奖,本昆莫还真是受之无愧。但我不似从前那般小孩心性,总想着不停地打打杀杀,也是因为亲历过自己部落的血光之灾。北地本就不像你们南国气候宜人,好不容易繁衍出的丁口青壮,打个仗就死一大片,实在是两败俱伤。”
“这就对了,”冯啸接茬道,“况且,你们蒲类部从未与大羌交恶,而回纥部虽与羌人不睦,却和你们相处融洽。所以,蒲类部,就是河西太平的关键,你叶木昆莫的斡旋之力,不可小觑。这一点,顶好,你的子孙们心里,像你一样明镜似的。”
叶木安笑:“你倒替我想得远。”
冯大阁长却不笑:“你与阿烁大王情同姐弟,与我们越人约为同袍,但谁知道,你的子孙,还有回纥人的子孙,到时候怎么想呢?”
叶木安自马上转过头,颇含深意地盯着冯啸:“你是不是,想让我,从羌、越、回纥里,各娶一个夫人?”
冯啸摇头道:“匈奴与大汉和亲,西蕃与大汤和亲,后来照样打得不可开交。刘太后与赵夫人说是来和亲,但半道儿把自己的夫君都算计了,照样不辱息战定边的使命。利益交织,不是只有做夫妻一个法子。农商的利益,更大、更真,更是上兵伐谋。目下,凉州设了市易司,对甘州的商路繁荣,肯定有百利而无一弊。但甘州农垦之势优于凉州,老天爷赏的饭碗,不好好端,太可惜了。”
叶木安似有所悟:“这话,去岁苏执衣送你们越人的农具和稻种过来,也说过。羌人和我们蒲类人,已变得一半游牧、一半农耕,倒是乐于垦荒。但回纥人不善稼穑,仍只想放牧。把他们的脑筋扭过来,太难了。”
“难才有趣!”冯啸望着远处大片白云似的毡帐,一夹马腹,对叶木安道:“走,带我去见骨力族长。”
……
十六岁的回纥少女,骨力蓝奴,立在初夏的日头下,一面给火上的小羊羔翻面,一面气鼓鼓地盯着眼前歌舞升平的情景。
蓝奴的家族,有五六十人,分为九户。这在甘州回纥势力较大的骨力部落中,算中等规模。
今日是甘州回纥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祭祀宁国公主。
蓝奴小时候问阿嬷,为何要祭祀一个长相与回纥人完全不同的女人。
阿嬷告诉她:“三百多年前,为了让我们回纥人的勇士,去长安帮助汉人王朝平定叛乱,大汤的皇帝将自己的女儿宁国公主,嫁给回纥可汗做妻子。公主嫁来两年后,可汗去世了,长老们依照回纥人的惯例,要把宁国公主烧死在可汗的棺椁前,完成殉葬。宁国公主大怒,召集自己从中原带来的护卫队,亲自执剑对着长老们,说宁可战死,也不屈服殉葬。长老们怕和富有的中原王朝闹僵,最后答应,只要宁国公主用刀在脸上划道口子,就算是行了殉葬之礼。这个先例一开,后来的可敦们,长老的夫人们,还有大族的妇人们,都不用在丈夫的葬礼上被烧死啦。我们回纥的女人们,便开始在每年牧草最茂盛的季节里,祭祀宁国公主。”
当年的小蓝奴,听完阿嬷说的原委后,撅着嘴道:“要我说,那一刀也不该划!凭啥呀!被敌人杀死的,就去杀敌人,被狼咬死的,就去屠狼,被上天带走的,就去找上天理论。活着的那些人,难道脑瓜子是牛粪蛋吗,欺负什么事都没做错的女人,还不如豺狼这些畜生呢!”
阿嬷赶紧捂住小蓝奴的嘴:“莫叫你阿爸听见,又该说阿嬷把你宠坏啦。”
如今,十年过去了,阿嬷也不在了,长大了的蓝奴,不想再因为顾忌阿嬷难过,而一忍再忍。
蓝奴深深吸了一口气,冲到骨力家族正在跳舞的五六个女人面前,大声道:“别跳啦!跳了半个时辰了,你们不累吗?不饿吗?你们再不去吃羊肉,男人就吃光啦!”
女人中,长得最好看、也最为年轻强壮的,是蓝奴的堂嫂,从沙州回纥远嫁而来,平日里与蓝奴关系很好。
但此刻,穿着对襟长裙的堂嫂,却面带紧张地推了推小姑子:“我不累,蓝奴,你别发火。”
她身边的骨力家族女人们,也怯生生地不敢停下舞蹈动作。
蓝奴没再劝,而是果决地转身,走到自己的堂兄扎希尔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马皮酒囊,大声道:“扎希尔,你为什么不上去跳!你不是经常吹牛,自己的舞姿,能把天马都从西王母那里吸引过来吗?”
黑红脸膛、络腮胡子的扎希尔,是族长看好的接班人。
他已经喝了半囊马奶酒,正一边欣赏部族女眷的舞蹈,一边啃着油脂丰厚、肉质鲜美的羊肋排,蓦地被堂妹搅扰呵斥,不但不恼,反而露出看小狼龇牙的得趣表情,笑嘻嘻道:“蓝奴,我当然是咱们甘州回纥的舞王,但我都是跳给族长和长老们看的,今天是你们女人乐呵的节日,我怎么能跳给女人看!”
周遭喝酒吃肉的老少爷们,纷纷附和,还有喝得醉醺醺的叔伯,冲蓝奴起哄。
“蓝奴娃儿也上去跳一个!”
“不,让她唱一个!蓝奴的嗓子,别说咱们骨力部了,就是羌人和蒲类人那里,都是有名气的!”
“对对,唱一个吧蓝奴。哪天族长把你嫁给蒲类的昆莫去,咱们可就听不到你的好嗓子咯!”
那一张张胡子上挂着羊油、笑容猥琐的面孔,以及此起彼伏的哄闹,分明就是,往蓝奴已经窜得三尺高的怒火里,又添了一大把柴。
“啊啊啊啊啊!”气沉丹田后的蓝奴,突然爆发出中气十足的怒吼。
这吼声,不但盖住了为舞蹈伴奏的乐曲,更是震得四周从人到狗,都刹那沉默,只剩了草原的风,吹着毡帐的旗边,哗哗作响。
蓝奴将手里的马皮酒囊,狠狠摔在地上,继续朗声怒斥:“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感谢汉家公主救了我们回纥女子的节日里,我们还要伺候你们男子!如果你们要一道庆祝,难道不应该是,你们来跳舞唱歌给我们看,你们来给我们倒酒、你们给我们烤肉吗?”
她又倏地转身,面向堂嫂等人:“我烤羊的时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们的笑,都是硬挤出来的。我们在草原上唱歌跳舞,应该是因为自己想,而不是被男人们起哄着做。祭祀宁国公主最好的法子,不就是像她一样,对着被男人逼着去做的事,说一声‘不行’吗?”
“蓝奴,住嘴!”
父亲塞迦暴跳而起,喝骂着上前,要把蓝奴扯走。
今日的盛宴,是扎希尔提议办的。塞迦这个在族中没有什么话事权的人,平日里对扎希尔这个将要继承族长之位的晚辈,点头哈腰的。
没想到,女儿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突然发疯踢场子,塞迦的心都要跃出喉咙里。
蓝奴却依然像个牛犊子般,甩开父亲的手,麻溜儿地打了个来回,抱回一捆红柳烤羊五花,分给堂嫂等人:“吃!我们女人养肥的羊,我们女人烤熟的肉,我们难道只配啃骨头架子吗?”
她话音未落,堂嫂的眼中,却陡然露出惊恐之色。
蓝奴尚未反应过来,堂嫂已经扑上前,将她揽在怀里,转了半个圈。
“啪”地一声,一记马鞭,重重地抽下来,落在堂嫂地侧脸。
美丽的脸蛋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滴在蓝奴的袖子上。
堂兄扎希尔手握马鞭,像一只巡视自己领地的鹰王,森然地看着两个女人。
须臾,他抓住已经哭起来的妻子,推搡到一旁,然后揪住堂妹蓝奴的前襟,冷冷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女人不管什么日子,都应该伺候男人。因为,如果没有我们男人保护你们女人,你们早已经成了羌人或者其他外族的奴仆,别说羊骨架子了,你们自己,恐怕哪天遇上主人不高兴,也会被烤了吃掉。”
“呸!”蓝奴挣脱不出堂兄铁钳似的手掌,干脆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扎希尔勃然大怒,推倒蓝奴,踩住她,正要继续挥起马鞭,远处一个族中少年跑过来,诚惶诚恐道:“蒲类昆莫,还有羌国的一个大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