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城的清晨,寒风依旧刺骨。老狼营驻地简陋的校场上,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冰冷。几十名穿着破旧军袄的士兵围成一圈,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人群中央的地上,散落着几串用麻绳串起的铜钱,更多的则是乱七八糟撒了一地的劣质铁钱和铅钱,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泛着黯淡死寂的光。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外号“老疤”,正死死攥着一把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钱,粗糙的大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猛地将手里的铁钱狠狠砸在地上,劣钱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操他姥姥的!就这?老子们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巡边杀狼崽子,就换来这些擦屁股都嫌硌腚的玩意儿?!”老疤的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沉默。
“就是!连糙米都买不了两斗!”
“上次是沙土掺一半,这次干脆拿烂铁糊弄鬼了!”
“军需官钱扒皮呢?让他滚出来!老子要问问他,克扣弟兄们卖命钱,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
群情激愤,士兵们涨红了脸,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中飞溅。委屈、愤怒、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吵什么!”一声威严的冷喝骤然响起,并不高亢,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喧嚣的火焰。
人群分开一条通道。
秦烈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大步走来。林风按刀紧随其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躁动的人群。秦烈的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那深邃的眼眸扫过地上散落的劣币时,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士兵们对上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低语。
老狼营的兵,服秦烈。服他敢带着他们硬撼草原狼骑,服他身先士卒阵斩敌酋,更服他传授那威力惊人的《血战八式》。
但此刻,军饷被克扣,这是活命的根基,是拼死搏杀后应得的血酬!委屈和愤怒依旧在心底翻腾。
秦烈走到散落的钱堆前,蹲下身,随手捡起一枚边缘粗糙、布满砂眼的劣质铁钱。指尖用力一捏,那铁钱竟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边缘微微变形。
“钱扒皮人呢?”秦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回…回大人!”一个年轻士兵鼓起勇气回答,“钱…钱军需说…说饷银就这些,爱要不要!说完就…就溜回军需库房了,还…还锁了门!”
“锁门?”秦烈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懑又带着期盼的脸。
“弟兄们。”秦烈的声音沉稳有力,压住了寒风的呼啸,“这钱,是你们用命换来的血汗!是朝廷该给、也是我秦烈该给你们的交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出鞘的利刃:“克扣军饷,喝兵血,动摇军心,按我北疆军律——该当何罪?”
“斩!”几十个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嘶吼,汇成一个充满杀气的字眼。老疤等老兵眼中更是燃起凶光。
“好!”秦烈目光如电,“林风!”
“属下在!”
“带上你的人,去军需库房‘请’钱军需过来!就说本镇守使有请,问问他这军饷,是怎么‘筹措’的!”
“是!”林风眼中厉色一闪,抱拳领命,立刻点了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卫,转身杀气腾腾地朝军需库方向奔去。
秦烈转向士兵们,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散了,该操练操练!这饷银,少你们一个铜子,我秦烈自掏腰包给你们补上!至于该掉脑袋的人…”他眼中寒光一闪,“一个也跑不了!”
士兵们看着秦烈挺拔的身影,听着这斩钉截铁的承诺,胸中的郁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虽然依旧愤怒,但那股濒临爆发的躁动被强行压了下去。
“谢大人!”
“大人英明!”
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响起,士兵们慢慢散开,但目光依旧不时瞟向军需库的方向,充满了等待审判的焦灼。
秦烈没有离开,负手立于校场中央,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角。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座戒备森严的城守府方向,眼神幽深如寒潭。
周洪…吴猛…
这军饷克扣,仅仅是一个贪婪军需官的胆大包天?还是来自更高层的授意?是试探?还是新一轮打压的开始?
萨迪克昨夜提供的线索——度支司王主事、走私军械——如同阴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或许,该去那个藏污纳垢的黑市,亲自看一看了。
“大人!”林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打断了秦烈的沉思。他快步走回,身后两名亲卫正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穿着绸面皮袄、浑身抖得像筛糠的胖子。胖子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正是军需官钱贵。
“禀大人!钱贵带到!这厮躲在库房里锁着门,属下踹门进去时,他正往火盆里烧账册!”林风说着,将几本边缘焦黑、明显被抢救出来的账册和一串钥匙呈上。
秦烈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指尖冰凉。他看也没看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不断磕头求饶的钱贵,目光落在那些被熏黑的账册上。
“带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秦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林风挥手,亲卫立刻将哭嚎的钱贵拖走。
校场上只剩下秦烈和林风两人,寒风卷着沙尘打着旋儿。
“大人,这账册…”林风看着秦烈手中那几本册子。
秦烈翻开最上面一本,指尖划过被烟火熏得模糊的字迹。
入目的是一笔笔触目惊心的记录:某某日,入库饷银白银五百两;某某日,支出兵饷折合白银四百五十两,备注:实发铁钱、铅钱若干,折价三成;某某日,入库精米一百石;某某日,支出军粮糙米八十石,备注:掺沙三成…
越往后翻,涂改、缺漏的痕迹越多。特别是最后几页,墨迹明显不同,显然是临时仓促补上的。
“假的。”秦烈合上账册,声音冰冷,“真的账册,要么被烧了,要么…还在某个地方。”
他掂量着手中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目光投向苍狼城西区那片鱼龙混杂之地。
“准备一下。”秦烈对林风道,“换上便装,随我去趟‘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