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守府大堂。
檀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发腻,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紧张,却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阳光透过高窗,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城守周洪端坐在上首宽大的紫檀木官帽椅上,一身簇新的四品绯色官袍,胸前绣着威猛的熊罴补子。
他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指节缓慢地转动着珠子,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努力营造出一种上位者的宽厚气度。
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深处,却不时闪过审视、忌惮,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阴霾。他下首左侧,坐着老狼营的顶头上司,校尉吴猛。
吴猛一身黑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身形精悍如铁,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旧疤,像条蜈蚣趴在那里。他坐姿看似放松,腰背却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锃亮的靴尖上,仿佛对堂内的一切漠不关心,但那道疤却随着他腮帮子的轻微咬动,而显得更加凶戾。
秦烈站在堂下,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老狼营制式军服,沾着些昨夜未能完全拂去的尘土。他没有披甲,身形挺拔,神情平静,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
昨夜那场血腥搏杀带来的杀伐之气,被他完美地收敛于体内,只留下一种沉凝如山的稳重感。林风作为亲随,垂手肃立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
“哎呀,秦校尉(代),快快免礼!”
周洪见秦烈依礼抱拳,脸上笑容更盛,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连忙虚抬了下手,“昨夜西城一战,本官已尽知详情!以寡敌众,全歼草原金狼部精锐斥候一队,更阵斩其武者五重的悍勇头目!如此大功,大涨我苍狼军威!壮哉!壮哉啊!”
他抚掌赞叹,目光却如同探照灯,在秦烈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试图捕捉一丝得意或倨傲。
“城守大人谬赞。”秦烈放下手,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守土御敌,分内之事。赖将士用命,侥幸得手而已。”
“诶!秦校尉(代)过谦了!”周洪摆摆手,佛珠转动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快了一丝,“本官最是赏罚分明!如此大功,岂能不赏?”他朝旁边侍立的主簿使了个眼色。
主簿立刻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上前,恭敬地放在秦烈旁边的案几上。
周洪笑呵呵地揭开红布。托盘里整齐地码放着十锭雪亮的官银,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反射着诱人的光芒。旁边还有一小盒包装精美的上等金疮药。
“白银百两,上品金疮药一盒!聊表本官心意,犒赏昨夜有功将士!”
周洪声音慷慨,“另外,秦校尉(代)勇冠三军,本官已行文上报,为你请功!想必不日,朝廷必有嘉奖擢升!”
“谢城守大人厚赏。”
秦烈看了一眼那盘银子,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赏赐,属下会分发给昨夜浴血奋战的兄弟。”
“好!好!体恤士卒,大将之风!”
周洪捻着佛珠,连连点头,笑容满面。随即,他话锋似乎不经意地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不过,秦校尉(代)啊…”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换上一种推心置腹的表情,“昨夜一战,你虽大展神威,却也着实凶险。那金狼部斥候,悍勇狡诈,尤其那头目,更是武者五重的好手!本官听闻,你竟是赤手空拳,硬撼其刀锋,将其格毙?”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秦烈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
“此等勇力,当真是…闻所未闻!秦校尉(代)入我苍狼城时日尚短,这修为精进之神速,着实令本官…啧啧,后生可畏啊!”
这话听着是夸赞,但那“闻所未闻”、“时日尚短”、“精进神速”几个词,却咬得格外清晰,透着一股浓烈的试探和审视。
堂内的气氛,随着周洪这番话,瞬间变得微妙而压抑。
檀香的气味似乎更浓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一直低垂着眼的吴猛,此刻也缓缓抬起了头。
那道蜈蚣般的刀疤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微微扭曲,一双鹰隼般锐利、带着毫不掩饰审视和冰冷敌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刺向秦烈。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更紧了,皮甲下的肌肉微微隆起。
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山峦,骤然压向堂下站立的两人。
林风站在秦烈身后,感受到那来自上首两道目光的威压,呼吸不由得一窒,后背瞬间绷紧,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手心微微出汗。他担忧地看向身前那道依旧挺直如松的背影。
秦烈迎着周洪审视的目光和吴猛冰冷的敌意,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没有温度的笑意。
“大人明鉴。”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属下自幼家传了些粗笨的炼体功夫,皮糙肉厚些罢了。昨夜也是情急拼命,全赖一股血气之勇,侥幸占了先机。若非林风等兄弟拼死拖住其他蛮子,属下恐怕也难逃一劫。至于修为…”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在边城这等险恶之地,生死搏杀间,偶有所悟,稍有寸进,不足为奇。比起吴校尉这等身经百战、根基深厚的大武师前辈,属下这点微末道行,实在不值一提。”
他这番话,将自己恐怖的肉身力量归咎于“粗笨家传炼体功夫”和“血气之勇”,将修为的“精进”归功于“边城险恶”和“生死搏杀”,最后更是轻飘飘地将矛头转向吴猛,言语间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侥幸”、“微末”的位置,姿态放得极低。
滴水不漏。
周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刹那。他深深看了秦烈一眼,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这小子…滑不溜手!
吴猛听到秦烈提到自己,特别是那句“身经百战的大武师前辈”,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怒,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他感觉对方那看似谦卑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呵呵…秦校尉(代)过谦了。”
周洪很快恢复了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干涩,“能在生死间勇猛精进,亦是天赋异禀。不过…”他话锋又是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边城凶险,光有勇力可不够。还需懂得审时度势,更要…服从军令!”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目光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意味。
“大人教诲,属下谨记。”秦烈微微躬身。
“嗯。”
周洪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欣赏秦烈的“恭顺”。他端起旁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下首的吴猛道:“吴校尉。”
“末将在!”
吴猛立刻起身,抱拳躬身,动作干脆利落。
“秦校尉(代)昨夜立下大功,其麾下老狼营亦展现出不凡战力。”周洪放下茶盏,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和煦的笑容,“本官思虑再三,决定委以重任!城北碎石滩一带,乃是我苍狼城防御薄弱之处,地形复杂,易受草原蛮骑袭扰。
本官欲命老狼营,即日前往碎石滩,就地取材,修筑一座临时烽燧哨堡!一来加固防御,二来嘛,也可锻炼新卒,磨合战阵。吴校尉,你以为如何?”
碎石滩!
听到这三个字,林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那地方他太熟悉了!离城二十余里,深入荒滩,周围全是风化的乱石,寸草不生,水源匮乏,白天烈日暴晒能把人烤干,夜里寒风刺骨如同刀割。
最关键的是,那里三面开阔,无险可守,简直是草原骑兵最喜欢的靶场!而且情报显示,近期金狼部游骑在那一带活动异常频繁!去那里筑城?还就地取材?这跟把人绑在靶子上送给蛮子射有什么区别?!
吴猛脸上那道刀疤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他抱拳沉声道:“大人英明!碎石滩位置紧要,确需加强防御。秦校尉(代)勇猛善战,麾下老狼营亦是精锐,此等重任,非其莫属!末将附议!”
两人一唱一和,直接将这“重任”扣在了秦烈头上。
周洪笑眯眯地看着秦烈,捻着佛珠,语气“温和”地问道:“秦校尉(代),此乃军令,亦是本官对你和老狼营的信任与磨砺。你可愿担此重任?”
堂内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秦烈身上。周洪的笑容里藏着毒针,吴猛的目光冰冷如刀,林风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担忧。
秦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洪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眼神。碎石滩?筑城?送死的任务罢了。但他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
“城守大人军令如山。”他抱拳,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堂里。
“末将,领命。”
没有犹豫,没有质疑,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干脆利落。
周洪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他预想过秦烈可能会找借口推脱,可能会流露出不满,甚至可能会隐晦地反抗…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如此平静!这份平静,反而让他心底那股不安的预感,如同毒草般再次滋生蔓延。
吴猛也皱紧了眉头,刀疤显得更加狰狞。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好!好!有胆识!有担当!”
周洪很快压下心中的惊疑,抚掌大笑,只是那笑声听起来多少有些干涩,“本官果然没看错人!秦校尉(代)真乃我苍狼城栋梁之材!事不宜迟,本官命你部,今日午时点齐人马器械,开拔碎石滩!所需一应粮秣辎重,自会拨付。
十日!本官给你十日时间,务必在碎石滩上,给本官立起一座烽燧哨堡!”
“十日?!”林风失声惊呼,脸色煞白。这怎么可能?!
“怎么?林队正有异议?”吴猛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扫向林风,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林风被那目光刺得一激灵,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秦烈却仿佛没听见林风的惊呼,也没感受到吴猛的威胁。他依旧平静地抱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末将领命。十日为期,必在碎石滩上,为大人立起烽燧。”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洪那假笑的脸,掠过吴猛眼中闪烁的阴冷杀机,最后投向大堂之外,那被高墙分割开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碎石滩…十日…
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