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花厅内,宴席早已备好,郑知礼的妻子,万夫人,是个约莫三十出头,气质温婉沉静的女子,穿着得体大方的命妇服,带着几个丫鬟侍立一旁。
她见到帝后,行礼问安,姿态从容,眼神清正,并无半分谄媚或怯懦,倒是让沈朝盈多看了两眼。
席间,郑知礼殷勤布菜,话也多了起来。
他先是汇报了些望湖城的表面文章,风调雨顺、赋税齐整、百姓安居云云,接着,话锋一转,便提起几件他认为颇为棘手的地方政务。
“陛下,”郑知礼捧着酒杯,目光只看向裴齐光,语气带着地方官的忧心忡忡,“这其一,便是今年漕粮转运之事。运河水位较往年偏低,大型漕船通行已有阻滞,若要确保漕粮如期抵京,恐需征调更多民夫纤夫,沿途拉纤,只是这征调民夫所需银钱、粮食,以及如何安抚民情,还需陛下圣心独断……”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其二,便是临近清源县一带的水利。清源河上游堤坝年久失修,今年雨水颇丰,下官恐有溃堤之险,然清源县令李茂才言地方财力匮乏,修堤款项迟迟未能筹措到位,下官虽有心督促,奈何职权所限……”
郑知礼滔滔不绝,将问题抛出,眼神始终只落在裴齐光身上,仿佛坐在裴齐光身旁的沈朝盈只是个漂亮的摆设。
沈朝盈慢条斯理地挑着盘中的鱼刺,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就在郑知礼说完,等着皇帝陛下“圣心独断”或垂询他意见时,裴齐光却突然转过头,俊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依赖,眉头微蹙,语气自然地对着沈朝盈道:“皇后,你看这事……漕运水深不足,征调民夫耗费巨大,恐生民怨,清源堤坝关乎下游民生,又刻不容缓。朕一时倒有些两难,不知如何权衡更妥?”
这语气,这神情,活脱脱像是个遇到难题时下意识向自己最信任的贤内助求助的丈夫,完全颠覆了郑知礼心目中帝王乾纲独断、一言九鼎的形象。
郑知礼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陛下竟然在朝堂之外,如此自然地询问皇后的意见?这成何体统!
沈朝盈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派从容,她放下银箸,拿起锦帕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郑知礼,声音清越:“郑大人。”
郑知礼一个激灵,连忙垂首:“臣在。”
“漕运水深不足,征调民夫,确非长久之计,亦易扰民。”沈朝盈不疾不徐地开口,“本宫记得,工部去年曾上过一份关于运河部分河段疏浚清淤的条陈,其中就提到过望湖城至清源县上游的几处淤塞节点。与其耗费巨资强征民夫拉纤,不如趁此机会,由州府牵头,户部酌情拨付专项银款,征募当地河道熟悉之民夫,以工代赈,优先疏浚这几处关键节点。既解了漕运燃眉之急,又为长远计,还能让当地百姓得些实惠,岂非一举三得?”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裴齐光,带着征询:“陛下以为如何?”
裴齐光立刻点头,眼中满是“我家初初真聪明”的赞许:“皇后所言极是,就这么办,杨全,记下,传旨工部、户部,速议具体章程。”
“是!”杨全连忙应声。
沈朝盈又看向已经有些呆滞的郑知礼,继续道:“至于清源河堤坝之事,郑大人忧心民生,其心可嘉。不过,本宫倒有些疑惑,清源河堤坝关乎下游数县安危,既是年久失修,隐患早存,为何不早做预案?李县令言地方财力匮乏,那历年朝廷拨付的水利款项,清源县是如何使用的?可有明细账目?郑大人身为通判,负有监察之责,对此可曾详查?还是说,只等堤坝将溃,才急报朝廷,徒增恐慌?”
她每一个问题都问得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在郑知礼心上。
他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这……下官……下官……”
“郑大人,”沈朝盈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为官一任,当未雨绸缪,而非临渴掘井。堤坝之事,刻不容缓。”
“陛下,”她再次转向裴齐光,“臣妾建议,由逐一持陛下手谕,随郑大人亲赴清源县,一则实地勘察堤坝险情,二则调阅清源县近年水利款项账目明细,务必查清款项流向,若真不足,户部即刻拨付专款抢修;若有人胆敢中饱私囊……”
她目光冷冷扫过郑知礼瞬间煞白的脸,“严惩不贷。”
裴齐光抚掌:“好,就依皇后所言,逐一,此事交给你去办。”
“属下领旨。”一直侍立在角落的逐一沉声应道,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了郑知礼一眼。
郑知礼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点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惊骇和后怕。
这位皇后娘娘,哪里是什么娇美无脑的花瓶?言辞犀利,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手段更是雷厉风行,他之前真是瞎了眼。
他连忙离席,深深拜下:“陛下、娘娘明鉴,下官定当全力配合逐统领,查明实情,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直安静侍立在郑知礼身后的万夫人,此刻悄悄松了口气,看向沈朝盈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郑知礼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转移帝后的注意力,连忙击掌示意歌舞助兴。
丝竹声起,一队身着彩衣的舞姬鱼贯而入。
她们身姿曼妙,舞姿倒也中规中矩,是正经乐坊的技艺。
然而,在这队舞姬之后,又有几名身段更为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子款款上前。
她们穿着虽也华丽,但用料更为轻薄透亮,妆容也更为精致妩媚,眼神流转间带着刻意的风情,与前面那些舞姬气质迥然不同。
万夫人看到这几名女子,脸色微微一变,悄悄伸手扯了扯丈夫的衣袖,眼神里是焦急的劝阻。
郑知礼却有些不耐烦地拂开她的手,只当没看见。
他心中盘算着,陛下正当盛年,皇后虽美,但看陛下刚才那副依赖皇后的样子,想必私下里也常被压制?
若是能有几个知情识趣、温柔解语的美人儿伺候在侧,讨得陛下欢心……他郑知礼岂不是前程似锦?这几人,可都是他府中精心调教,准备着关键时刻献上的美婢,此刻正是良机!
郑知礼堆起笑容,向裴齐光介绍:“陛下,此乃府中伶人,技艺尚可,聊以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