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率先涌了出来。
赵医生走在最前面,他摘下被血污和汗水浸湿的口罩,脸上是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身后,护士小心翼翼地推着一张担架床,上面躺着的王桂香脸色惨白,现在还昏迷不醒,身上盖着薄被,但依然能看出身体的虚弱和僵硬。
另一名护士则抱着一个用医院白色小薄被包裹的襁褓,那襁褓里的婴儿异常瘦小,皮肤皱巴巴的,带着未褪尽的青紫,呼吸微弱得像羽毛拂过。
张婆子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挣脱开保卫科干事已经放松的钳制,踉跄着扑到担架床边,浑浊的眼睛第一时间却不是看向儿媳,而是死死盯在护士怀里的襁褓上!
“孙子!我的大孙子!”她声音嘶哑地喊着,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贪婪的颤抖,就要去掀开那层薄薄的襁褓布。
护士下意识地侧身护住孩子,眉头紧皱:“大娘,孩子早产,非常虚弱,需要保暖,不能受风。”
张婆子却不管不顾,枯瘦的手指已经扒开了一角,露出了婴儿稀疏胎发下那张小小的脸,然后快速地拆开尿布。
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婆子脸上的各种表情,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潮水,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种死灰般的、不敢置信的呆滞。
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秒钟的死寂后,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嘶嚎猛地爆发出来:“丫头?!怎么可能是丫头片子,我明明找人算过的,是个男娃。怎么可能又是个丫头片子?!这丫头片子我是不要的,还是个剖出来的晦气赔钱货?!!”
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手,仿佛那襁褓是什么肮脏的瘟疫之源,连连后退几步,脸上充满了极度的厌恶和嫌弃。
“天杀的!天杀的医院!你们骗我!你们剖开了我儿媳妇的肚子,就给我老张家弄出来这么个晦气的玩意儿?!我的孙子呢?!你们把我的孙子弄哪里去了?!赔我的孙子!!” 她指着赵医生和护士,歇斯底里地哭骂,唾沫星子横飞。
赵医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而冰冷:“大娘,产妇送来时情况就极其凶险,胎盘早剥,大出血,胎儿宫内严重缺氧,臀位难产。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抢救,才勉强保住大人和孩子的命。你儿媳生下的就是个女孩,八个月早产,体重不足,需要在暖箱观察,能不能活下来还要看天意。” 他顿了顿,看着张婆子那怨毒刻薄的脸,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另外,手术中因为子宫破裂严重,无法修复,为了保住产妇的性命,我们不得不做了子宫次全切除术。她以后……不能再生育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最后的惊雷,狠狠劈在张婆子头上!
孙子梦碎!
唯一的希望儿媳妇的肚子,也彻底废了!
张卫国被停职审查,前途渺茫!
她们娘俩马上就要被赶回那个穷山沟,接受监督改造,还要背上五十块钱的巨债!
“不——!” 张婆子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旁边的保卫科干事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摔在地上。她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嘴唇无声的哆嗦。
完了……老张家……彻底绝后了……她所有的指望,所有的算计,都随着这个消息,一起化为了泡影!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张招娣。
她拉着依旧在抽噎、茫然无措的张盼娣,一步步走到抱着婴儿的护士面前。
她的目光,没有看担架上生死不知的母亲,也没有看瘫软如泥的奶奶,而是直勾勾地落在那个小小的脆弱的襁褓上。
护士看着这个眼神过于平静、甚至有些诡异的小女孩,下意识地想把孩子抱开一点。
张招娣却伸出了一根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碰了碰女婴皱巴巴的、冰凉的小脸蛋。
她的动作很轻,但就在指尖触碰到婴儿皮肤的瞬间,一丝清晰无比带着强烈快意的笑容,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骤然绽放!
那笑容很是怪异,与她稚嫩的面容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妹妹!是个妹妹!
不是弟弟!
那个夺走一切、被所有人期盼的“弟弟”……死了!生出来的是个没用的妹妹!
而且,妈妈的肚子……再也不能生弟弟了!
真好!真是太好了!
奶奶那张老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贪婪的光,只剩下死灰和绝望!
妈妈醒来知道这个消息,那张总是刻薄咒骂的脸,该是什么表情呢?
张招娣几乎能想象到那种崩溃!那种比她挨打时更深的痛苦!那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一种复仇般的畅快!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死人脸,又落在妈妈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容上,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
“赔钱货!晦气!都是这个扫把星!害了我张家!” 张婆子缓过一口气,怨毒的目光再次盯在襁褓上,仿佛找到了所有灾难的根源。
她猛地推开扶着她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卫生所外走,心里想着:“走!立刻走!这鬼地方我老婆子一刻也不想待了!反正要回村,现在立刻马上回村!”
张婆子脚步极快地跑回家属院,将家属院里的东西全部搜罗好,趁着没人发现,快速地抓着包裹往外走。
王桂香觉得自己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每一次挣扎着向上浮,都被撕裂般的剧痛无情地拖拽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入眼帘,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让人作呕。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还有身上盖着的薄被传来的粗糙触感。这里是……卫生所?
记忆如同碎裂的玻璃,涌入脑海中:她和张婆子那场疯狂的厮打、张招娣惊恐躲闪的眼神、腹部撞上桌角的剧痛、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还有那个模糊而执着的念头:儿子!她的儿子!
“孩子……”她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挣扎着抬起手摸向自己平坦得可怕的腹部。
“你醒了?”一个略显疲惫的护士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护士走过来,检查了一下她手上的输液针头。
“孩子……我的孩子呢?是……是儿子吧?”王桂香猛地抓住护士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光,“快!抱给我看看!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