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出岫住处离开时,已是薄暮冥冥,雪也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云出岫从杂物里抽了把伞出来说要送你一程,毕竟风雪交加御剑容易看不清楚……但你一推门,便在雪中看到一个眼熟的影子。
飞琼白素,从高天之上,落向人间,那人肩头覆雪,站在洗剑池前方,那一汪活水里映出她平静的神色,还有月白色的长衫,听见开门声,她回过头:“温煌。”
你愣了愣,奚云骨一本正经叫你全名,还是很早之前你和她还不太熟的时候。不过此刻你和她算是熟人了吗,恐怕也算你自作多情了吧。
你把云出岫留在檐下,从他那顺了伞,边走边撑开,罩在了奚云骨和你的头上,奚云骨鲜少束发,你不知道她站在门外等了多久,只见她一头青丝已经被染做白发,尖头也堆了一尺厚的碎雪。年利你和云出岫在室内你侬我侬好不自在,你有些诡异的不好意思:“这么大雪,有事找我,怎么不敲门?”
奚云骨摇了摇头,头顶的雪便顺着发丝向下滑落,你都疑心她已经冷到没有体温,才能让雪堆这么多但不融化。
“无妨,”她看了眼云出岫,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还不晚。”
云出岫见状,知道你大概不需要他送你一程了,对奚云骨的语气也不甚客气:“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路可不太好走。”
奚云骨只对你道:“走吧。”
你还是没忍住,用手拂掉盖在她头上的大雪,雪给你的触感和奚云骨类似,就连融化后留下的潮湿也让你想起她。
她就在你面前,你却完全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你也不清楚她在故事里扮演怎样的角色,她想要扮演怎样的角色?
你只是把她肩上和头顶的雪细细掸去,一只手撑着伞,你只能用另一只手完成这个动作,奚云骨见状,默不作声接过伞,就连替你撑伞时,她也偏心得厉害,明明伞面足够宽,她却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
云出岫在你身后说:“再耽搁路更不好走了,还是我送你吧。”
奚云骨总算意识到雪中还站着另一个人,你看见云出岫走进风雪,又想把他推回去,奚云骨却抓住了你的手腕,你被卡在两个人中间,沉默了半晌,你叹了口气,对云出岫说:“然后我再把你送回来?”
搁这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呢。
云出岫正要说话,你又给他堵回去:“不是陪了你一天吗?”
站在左右护法正中央,说这句话尽显渣女本色,不过日子长了,你已经脸不红心不跳,奚云骨没有放手,像是知道你会心软那般,甚至停在你头顶的伞也稳得出奇。
云出岫说:“这还是我的伞呢,借花献佛。”
奚云骨抬眼看他:“还你?”
伞显然是为你撑的,云出岫没辙了,后退半步对你说:“你还是离这人远点,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心说我也不知道,因此反而更好奇,人就是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存在。
奚云骨没有提灯,云出岫又急匆匆拎着一盏灯迎上来给你,你接过风灯,戳了下他的脸颊:“谢谢你,别生气了,我们明天再见呗。”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奚云骨的开关,她突然对云出岫道:“今夜,还是晚睡比较好。”
云出岫没料到她会对他说话,当即愣在原地,你也诧异,而奚云骨就像她过去无数次那样,甩下一句话却不做解释。只示意你和她下山,你只好保持着平衡沿着落满雪的山径向下走。
回头时,云出岫还是站在原地,注意到你的动作,他还兴奋地挥了挥手。
于是你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再走了几步,因为高度差,他的身影变得残缺而隐约,奚云骨若有所思道:“你最喜欢他吗?”
你一顿:“那有什么最……”
奚云骨了然:“你都喜欢。”
你无言以对,只好换了个话题:“你今夜急匆匆找我,是为了什么?”
你头顶的伞面拦住了簌簌的落雪,奚云骨平静道:“你觉得万重山怎么样?”
放眼看,千里岑寂,群山不语,只有你踩动浮雪的沙沙声,你说:“我很喜欢这里。”
虽然还到不了升级为家的程度,但也是你在这里真正有归属感的地方,回想起温家那堆烂摊子,好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奚云骨说:“那日后再回来,它也变不了太多。”
你嗅到了不同寻常的隐喻,追问道:“回来?我要去哪里吗?”
绕过一处竹林,风雪渐歇,抬头透过叶影,已经能看见月亮的轮廓,雪夜月明,云翳渐散,也许明日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奚云骨看了看头顶明月,示意你低头看去,她伸出右手,你微微睁大眼睛——她的这只手每个骨节都精细,每个转折都完美,唯有一点,她的手掌的掌纹消失了,那些曲折离奇的命运线姻缘线,都在她的掌心被磨平,这是个无法被窥探,也无法被预料的人。
“你的手……之前是这样的吗?”你有些恍惚。
“这是我真实的手掌,”奚云骨平静道,她微微翘起无名指,却像用上了千般力气,“无数透明的命线缠绕在我的手指上,无数个不起眼的配角的命线是没有颜色的,他们生得无声,死得也无息。”
你没有奚云骨和沈悬珠那样的眼睛,只能看见这只非人的手抬起,仿佛真的从她的指尖,垂下无数条牵动命运的丝线,于是群山内外,无数你不知道名字的人站上舞台献上他们的舞姿,作为整个故事的注脚。他们就是为此而生的。
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痛苦并不重要,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喜悦也微不足道。
奚云骨凝视着她空无一物却也重若千钧的手心,无悲无喜道:
“线断了。”
“什么?”你问。
夜色本静,雪落无声,月悬枝头时,那光还澄澈得像是一滴未化的冰。
下一瞬,雪停了。
不是飘尽,而是被无形之物遥遥定住,从而悬在半空,如万千白羽在风中僵立。风也止息,世界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按下了暂停,一切变成灰白的慢镜头。
你仰头望去,月亮正好掠出一片乌云,它的边缘如被剪碎,撕出不自然的齿痕。皎月不知为何泛起微红,如血水在雪中缓慢晕染,皓白的雪地像是悄然渗出皮肤的暗红瘀斑。
天地寂寥如纸,但纸背之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你听到了声音——不是人声,不是风声,那些窃窃私语从雪地下,影子里,远山后,许多人在低低地诉说,那声音密集、呢喃、黏稠,如蚁群爬过鼓膜。
风骤然卷起,被定住的雪重新落下,但不是直落,而是倒卷着飞向天际,仿佛天地正在缓缓倒转。
而你在这天地翻转的一刻,看到山下灯火熄灭了一排。
有什么东西,从夜色深处,一步步地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