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明明灭灭,将人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空气里凝固着鱼腥、糯米糊的微甜、血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余烬。白宸右手小指扭曲变形,钻心的疼痛如同毒蛇噬咬,冷汗浸湿了鬓角,但他只是死死咬住后槽牙,用左手紧紧捂住伤处,指缝间渗出的温热液体在竹青袍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牢牢钉在崔璃身上。
崔璃半跪在地,对白宸的伤势恍若未觉。她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掌心那枚刚刚从燕无霜腰间扯下的惨白骨铃上!骨铃入手冰凉,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表面打磨得光滑,却依旧能触摸到细微的、属于头骨的天然纹路。她冷冽的眸子亮得惊人,方才脑中那个惊雷般的念头正疯狂滋长——阵图缺珠,骨铃异动!这绝非巧合!
“给我!”崔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左手因用力牵扯伤口而微微颤抖,却依旧闪电般伸出,目标直指燕无霜腰间那串骨铃!
燕无霜赤红的眸子还残留着因左腰肋诡异抽搐带来的惊怒与茫然,下意识地护住骨铃:“你要做什么?!”
“引珠!”崔璃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她指向地上那跌落尘埃的麻线鱼刺珠,又猛地指向矮几上那被白宸护住、安然无恙的紫檀木匣,“方才投珠引阵,方位未成,然此铃异动!阵图气机牵引非虚!此铃…或可为引!”
谢明远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挣扎着扑到矮几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匣中阵图三个空置的凹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激动声响,又指向燕无霜腰间的骨铃!意思再明白不过——试!
燕无霜看着崔璃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又扫过白宸煞白的脸和扭曲的手指,最后落在榻上无声无息的萧明凰身上。她赤红的眸子里戾气翻涌,猛地一咬牙,一把扯下整串骨铃,狠狠塞进崔璃手中!“拿去!若不成,姑奶奶拆了你这破匣子!”
七枚惨白的骨铃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燕无霜的体温和她身上硝烟血腥的气息。崔璃冷冽的眉眼没有丝毫波动,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工具,瞬间捏住其中三枚——正是刚才异动最剧烈、此刻仿佛还残留着无形震颤的那三枚!她毫不犹豫地将这三枚骨铃从银链上扯下!银链崩断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她拈起一枚冰冷滑腻的骨铃,看也未看那青铜投壶,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虚空,锁定匣中那由乌沉算珠构成的玄奥阵图。阵图的线条、气机的流转、三个空缺生门的位置在她脑中疯狂推演、重构。她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冰冷的几何世界,左手掌心伤口的剧痛、殿外的风声、甚至白宸压抑的喘息都被彻底摒除。
手腕猛地一抖,指尖发力!
第一枚惨白的骨铃脱手而出!它并非直射壶口,而是划出一道带着奇异弧度的轨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朝着阵图推演中第一个生门对应的虚空方位落去!
就在骨铃脱手的刹那!
“嗡——!”
被崔璃放在矮几上的紫檀木匣内,那数十枚乌沉的算珠,毫无征兆地齐齐震颤起来!发出一片低沉压抑、如同无数细小齿轮咬合的“嗡嗡”声!尤其是靠近第一个空置凹槽附近的几颗算珠,震颤得最为剧烈!整个木匣都随之发出轻微的共鸣!
而那枚飞出的骨铃,并未如寻常投壶般追求落入壶口,而是在飞至距离投壶尚有三尺之遥的某个虚空节点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轨迹骤然发生偏折!它划出一个近乎直角的折线,带着一种被强行扭转的诡异姿态,“叮”的一声,精准无比地落入了青铜投壶幽深的壶口之中!
成了!
崔璃眼中寒光爆射!没有丝毫停顿,第二枚、第三枚骨铃接连脱手!
嗡!嗡!嗡!
木匣内的算珠震颤得越发剧烈,共鸣声几乎连成一片!第二枚骨铃在虚空中划出更曲折的轨迹,同样在某个无形节点骤然偏折,落入壶口!第三枚紧随其后!
三声清脆的“叮”响,如同玉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当最后一枚骨铃落入壶口,木匣内剧烈的震颤与共鸣瞬间平息。所有乌沉的算珠恢复了静止。然而,在匣底那块阴刻着复杂线条的黑色石板上,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亮银色纹路,如同被无形的笔勾勒出来,蜿蜒曲折,从三个原本空置的凹槽中心起始,穿透重重算珠构成的几何迷宫,最终指向了石板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生门轨迹!显形!
那亮银的纹路,赫然就是谢明远遗阵的生门所在!
“成了!真的成了!”谢明远激动得浑身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矮几边缘,青筋毕露,浑浊的老眼中竟涌出泪光。
燕无霜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那匣中亮银的轨迹,又看看青铜投壶里那三枚静静躺着的、属于她仇人头骨的骨铃,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一丝复杂的茫然。她下意识地按住依旧残留着酸麻感的左腰肋。
白宸强忍着右手的剧痛,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石板边缘亮银纹路所指的方位坐标。那坐标,与沙盘上西山周厉中军大帐外围那片死亡区域的核心点,严丝合缝!
“生门在此!”白宸的声音因疼痛和激动而嘶哑,却带着斩断金铁的决绝,“传令!点齐精锐!子时三刻,随朕…踏平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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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瓮城,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寒风卷着草木灰烬和未散尽的焦糊味,刮过城墙垛口,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西山的冲天大火早已熄灭,只留下大片大片的焦黑和零星未熄的暗红余烬,在夜色中如同巨兽溃烂的伤口。
瓮城西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没有火把,没有号角。一支如同融入夜色的队伍,如同沉默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涌出城门,朝着西山那片焦黑的死亡之地潜行。队伍最前方,是白宸、崔璃、燕无霜,以及被两名健卒用简易担架抬着的、裹在残破雪狐裘中依旧无声无息的萧明凰。谢明远留在城中坐镇。
白宸的右手已被青黛用木板和布条紧急固定,刺骨的疼痛并未减轻分毫,反而在寒风的刺激下愈发尖锐,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钢针攒刺。但他腰背挺得笔直,竹青的袍角在暗夜中翻飞,目光如同鹰隼,穿透沉沉黑暗,死死锁定着生门坐标的方位。崔璃紧随其后,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左耳悬垂的青铜齿轮在偶尔透出的黯淡星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冷光,缠着绷带的左手紧握着一把特制的、带着复杂机括的小巧手弩。燕无霜则如同最警惕的猎豹,赤红胡服在黑暗中收敛了锋芒,她无声地游弋在队伍侧翼,肩背处简单处理的伤口在行动中不断传来撕裂感,让她眉头紧锁,赤红的眸子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可疑的阴影,腰间少了三枚骨铃的银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而滞涩的摩擦声。
队伍在焦黑的残骸与嶙峋的怪石间穿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和皮肉烧灼后的甜腻腥膻,令人作呕。脚下是厚厚的灰烬和滚烫的余烬,踩上去发出“噗噗”的闷响,腾起细小的火星。四周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和队伍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按照生门轨迹指引,他们避开了一片看似平坦、实则布满翻板陷坑的区域,绕过了几处散发着浓烈血腥味、显然是诱饵的假营地,如同最精密的尺子,沿着那条无形的安全路径,悄无声息地切入了西山深处,直逼周厉中军大帐的核心!
近了!
前方一片相对完好的背风坡地,十几顶厚实的牛皮大帐如同巨兽匍匐,隐约可见帐内透出的微弱灯火和人影晃动。中央一顶最为高大、帐顶插着一面残破黑狼旗的,正是周厉的中军大帐!帐外有数队巡逻士兵,但显然因粮草被焚和连日的紧张而显得疲惫松懈。
生门所指,正是大帐侧后方一片被巨大焦黑怪石遮挡的阴影死角!
“就是那里!”白宸压低声音,如同耳语。他猛地一挥手!
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杀——!”燕无霜第一个发出厉啸,赤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陨石,从阴影中暴射而出!手中的弯刀在黯淡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直扑最近的一队巡逻兵!锁骨处的赤色纹身在激烈的动作和飞溅的鲜血浸润下,骤然爆发出熔岩般的妖异红光!
惨叫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埋伏的精锐如同潮水般从阴影中涌出,刀光剑影,血花迸溅!猝不及防的叛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
白宸与崔璃则带着数名最精锐的死士,如同鬼魅般扑向那处生门死角——大帐侧后方的巨石阴影!
巨石后,果然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石壁和厚厚的灰烬。
“进!”白宸低喝,竹青的身影率先从巨石与帐篷皮革缝隙间钻入!
帐内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身披玄铁重甲的中年将领正背对着入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兽皮地图上,焦躁地用炭笔划着什么。正是叛军主帅周厉!他显然被帐外骤起的喊杀惊动,正欲转身拔刀!
“周厉!”白宸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周厉骇然转身,独眼中充满了惊怒与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想到,敌人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中军大帐的核心!
然而,未等他看清来人,一道刺目的寒芒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射他面门!
是崔璃!她手中的特制手弩早已蓄势待发!弩箭并非直射,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周厉下意识格挡的手臂,精准无比地射向他头盔与重甲连接的颈侧缝隙!
噗嗤!
弩箭深深贯入!周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踉跄后退!
白宸岂会给他喘息之机?强忍着右手剧痛,左手已拔出腰间佩刀,竹青的身影如风掠过,刀锋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斩向周厉的脖颈!刀光如匹练,映亮了他眼中冰冷的杀意!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白宸势在必得的一刀,竟被周厉在生死关头勉强抬起的手臂重甲格挡开!火星四溅!巨大的反震力让白宸左手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刀柄!而那柄精钢打造的佩刀刀刃,竟在重甲上崩开了一个明显的缺口,刀身也出现了细微的扭曲!
周厉虽受创,但玄铁重甲的防御力实在惊人!他独眼血红,爆发出野兽般的凶性,反手抽出腰间的厚背砍山刀,带着沉闷的风声,朝着身形不稳的白宸拦腰斩来!刀势狂暴,势要将白宸腰斩当场!
千钧一发!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两人之间!崔璃弃弩拔剑!她手中并非寻常长剑,而是一把剑身狭窄、带着奇异棱线的刺剑!剑尖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向周厉砍山刀挥舞时腋下甲叶连接处那微不可察的缝隙!
叮!
一声轻响!剑尖刺入缝隙,却未能深入!周厉的重甲内似乎还衬着锁子软甲!
周厉的刀势只是微微一滞,依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斩落!
崔璃瞳孔骤缩,抽身已是不及!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
轰!
一道赤红的身影如同炮弹般撞破帐篷侧壁,带着纷飞的牛皮碎片和木屑,狠狠撞在周厉的腰肋处!是燕无霜!她竟以血肉之躯为锤,硬撼重甲!
“呃啊!”周厉被这狂暴的撞击撞得横飞出去,砍山刀脱手飞出!但他身着重甲,防御惊人,落地翻滚一圈,竟又挣扎着想要爬起!
燕无霜也被反震力撞得气血翻腾,肩背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胡服!她赤红的眸子锁定周厉,正欲扑上补刀!
“小心!”白宸的厉喝响起!
只见周厉眼中闪过疯狂的怨毒,他并未起身,而是猛地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圆球,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狞笑着朝被担架放置在一旁、依旧无声无息的萧明凰掷去!
“一起死吧!贱人!”
那赫然是一枚威力巨大的掌心雷!
引线“嗤嗤”燃烧,冒着蓝白色的火花,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不——!”白宸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向萧明凰的担架!崔璃的剑,燕无霜的刀,同时斩向那飞行的掌心雷,却都慢了半拍!
眼看那死亡的黑球就要落在萧明凰身上!
就在这生死一瞬!
一道佝偻枯瘦的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帐外阴影中扑入!是钟离!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合身扑上,用自己佝偻的身体,死死挡在了萧明凰的担架之前!同时,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断指疤痕的手,闪电般抓向空中飞来的掌心雷!
他竟想徒手接雷!
“钟离!”白宸的嘶吼带着绝望!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帐内猛然炸开!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灼热的火焰和锋利的铁片碎屑,如同飓风般席卷开来!帐篷的牛皮被瞬间撕碎,支撑的木柱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白宸、崔璃、燕无霜都被这近在咫尺的爆炸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耳中嗡嗡作响,口鼻充斥着硝烟和血腥味!
烟尘弥漫,火光跳跃。
当白宸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心脏骤停!
钟离佝偻的身体被炸得血肉模糊,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倒伏在萧明凰的担架旁,身下是大片迅速蔓延的暗红。他枯瘦的右手臂齐肘而断,断口处焦黑一片,冒着青烟,那半截手臂就落在几步之外,手中还死死攥着半颗掌心雷的残骸!而他的左手,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紧紧按在萧明凰担架边缘,几根断裂的手指扭曲着,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担架边缘的白布。
萧明凰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雪白的残裘覆盖着她,竟奇迹般地未被爆炸直接波及,只有几点飞溅的血污和尘土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钟离!”白宸嘶声喊道,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崔璃和燕无霜也挣扎着起身,脸上沾满烟灰,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悲恸。
钟离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向扑过来的白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断臂处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灰烬。
“嗬…嗬…”他喉咙滚动着,目光艰难地移向自己那截焦黑的断臂,又看向白宸,最后,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只尚算完好的、沾满血污的左手,颤抖着抬起,指向帐外某个方向——那是城中工坊的方向。
随即,他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抬起的左手无力地垂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位沉默了一辈子、守护了无数秘密的前朝影卫统领,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守护。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烧帐篷残骸的噼啪声和周厉重伤后发出的痛苦呻吟。
白宸跪在钟离血肉模糊的遗体旁,右手传来的剧痛仿佛消失了,只剩下心脏被撕裂般的冰冷。他看着钟离指向工坊方向的断臂,看着满地狼藉的兵器碎片——那些崩口的刀、卷刃的剑,在刚才的短兵相接中,面对周厉的玄铁重甲,如同朽木!
一股冰冷的怒焰在他胸腔中熊熊燃烧!兵器!他们需要更锋锐、更坚韧的兵器!否则,纵有奇谋,纵有死士,在这血肉磨盘般的战场上,也只是用命去填!
“收拾战场!带上周厉!回城!”白宸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斩断悲伤的沉重决绝。他最后看了一眼钟离安详的遗容,目光落在自己崩口的佩刀上,那扭曲的刀身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传令工坊!所有铁匠!即刻待命!”他猛地站起身,竹青的袍袖在火光和寒风中猎猎作响,染血的刀尖指向瓮城方向,“朕要…重锻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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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城深处,紧邻着残破城墙根下,一座由巨大青石垒砌、终日被烟火熏燎得漆黑的工坊,此刻成了新的风暴中心。浓烈的焦煤味、铁锈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灼热而粗粝的气息,冲散了初春凌晨的寒意。
工坊内炉火熊熊,十几座半人高的炼铁炉如同愤怒的巨兽,吞吐着赤红的火舌和滚滚黑烟。粗大的牛皮风箱被赤膊的汉子们疯狂拉扯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呼哧”声,将滚烫的气流源源不断送入炉膛。铁水在坩埚中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映照着匠人们汗流浃背、神情专注又焦虑的脸庞。
地上散乱地堆放着从昨夜战场上紧急收集回来的破损兵器——卷刃的横刀、崩口的矛头、断裂的箭簇,如同战败者的残骸。更触目惊心的是几副从阵亡将士身上卸下的、被叛军重甲劈开或刺穿的皮甲和薄铁甲片,上面还残留着暗褐的血迹。
白宸站在工坊中央,右手小指依旧被木板固定,刺骨的疼痛被工坊内灼热的气浪和心中更炽烈的火焰暂时压制。他竹青的袍角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煤灰和油污,脸色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显得异常冷峻。他手中握着那柄崩了口、刀身扭曲的佩刀,指尖抚过冰冷的豁口,感受着那份令人心悸的脆弱。
“陛下,”一名满脸烟火色、胳膊粗壮如铁墩的老铁匠,捧着一把刚刚从炉中取出、通体赤红、形状扭曲的铁条胚子,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不是小的们不尽心!炉火已是极旺,用的是上好的石炭,反复锻打足有千次!可…可出来的刃口,遇敌重甲,依旧…依旧易崩易卷啊!”他指着旁边一堆锻打好的刀胚,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但白宸知道,这些寒光在真正的玄铁重甲面前,不堪一击。
崔璃沉默地站在一旁阴影里,玄色襦裙让她几乎与工坊的黑暗融为一体。她缠着绷带的左手垂在身侧,冷冽的目光扫过那些锻打的刀胚,又落在地上那些被劈开的甲片,眉头紧锁。墨家机关术精于机巧,对这种最基础的百炼锻钢之法,并非所长。
谢明远坐在角落一张破旧的条凳上,膝上摊着那副油亮的桃木算盘,算珠随着他指尖的拨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他脸色苍白,不时压抑地咳嗽几声,青衫的肘部磨白处沾了些煤灰。听到老铁匠的话,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古法百炼,千锤成钢,已是极致。然叛军重甲,乃西域寒铁所铸,其质密而坚,非寻常钢刃可破。除非…寻得传说中的玄铁,或…改进淬火之法。”他说着,左手习惯性地撕扯着衣摆一根被火星燎焦的线头。
“改进淬火?”白宸的目光锐利起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现代金属热处理中关于淬火介质、冷却速度与钢材性能关系的模糊概念。盐水淬火?似乎能增加硬度,但易脆?分层淬炼?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混合着熟悉的豆豉味,顽强地穿透了工坊内浓烈的焦煤气息。朱嬷嬷矮胖的身影费力地挤过忙碌的匠人,端着个巨大的红漆食盒走了进来。她脸上沾着灶灰,围裙上浓重的豆豉味此刻混合着食物的热气,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抚慰感。
“陛下!娘娘!谢先生!还有各位师傅!”朱嬷嬷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殷切,脸上堆着疲惫的笑,“天都快亮了,折腾了一宿,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老奴熬了稠稠的粟米粥,蒸了肉馒头,还有新腌的咸菜疙瘩,好歹垫垫肚子!”她打开食盒,浓郁的米香、面香和咸菜特有的酸咸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手脚麻利地给白宸、崔璃、谢明远盛上热粥,又将一摞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和一碟油亮的咸菜疙瘩放在旁边的石台上,招呼着匠人们轮流过来取用。匠人们感激地围拢过来,狼吞虎咽,工坊内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白宸没有拒绝。他接过粗陶大碗,里面是熬得浓稠滚烫的粟米粥。舌尖本能地微微一动,瞬间捕捉到粟米的甘香和一丝极淡的、被掩盖的药材气息——当归?补气活血。他拿起一个馒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粥碗里——几条细小的鱼刺混杂在浓稠的米粒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强迫症,他放下馒头,拿起筷子,极其精准地将碗里的鱼刺一根根挑拣出来。他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细长的鱼刺被他在粗糙的石台边缘,一根根排列成一个极其规整的九宫格阵型——正是《九章算术》中最基础的方阵。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鱼刺上,脑海中却翻腾着关于淬火的念头。水温、浓度、冷却速度…如何控制?如何平衡硬度与韧性?没有温度计,没有精确的计量工具…只有经验,无数次失败的经验!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炬,扫视着工坊:“淬火之水,只用清水?”
老铁匠正捧着粥碗大口喝着,闻言一愣,抹了把嘴上的粥渍:“回陛下,历来都是山泉水,最是清冽…”
“不够!”白宸的声音斩钉截铁,“取盐来!最粗的海盐!化水!要浓!”
匠人们面面相觑,盐?盐水淬火?闻所未闻!但无人敢质疑。很快,几大桶清澈的山泉水被抬了过来,大块灰白色、带着海腥气的粗海盐被“哗啦啦”倒入水中,匠人们用粗木棒奋力搅动,盐水翻腾起浑浊的泡沫。
“试!”白宸指向炉火旁一个刚锻打成型、通体赤红的刀胚。
一名年轻铁匠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长柄铁钳夹起那滚烫的刀胚,小心翼翼地浸入一桶新化的浓盐水中!
嗤——!!!
一阵比寻常淬火猛烈数倍的白汽猛地蒸腾而起!伴随着极其刺耳的、如同热油煎炸般的“噼啪”爆响!盐水剧烈地翻滚沸腾起来!
刀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由赤红转为暗红、青灰…最后彻底变成冰冷的黑色!
年轻铁匠将冷却的刀胚夹出。众人围拢上去。只见刀身通体乌黑,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如同鱼鳞般的白色盐霜结晶。
老铁匠拿起一把铁锤,小心翼翼地敲击刀身。
铛!
声音沉闷,远不如寻常淬火后的清越。
“这…怕是淬过头,脆了…”老铁匠脸上露出失望,用锤头稍加力敲击刀背。
咔嚓!
一声脆响!那乌黑的刀身竟应声而断!断口处呈现出粗糙的晶粒状!
“果然!太脆了!”匠人们发出沮丧的叹息。盐水淬火,似乎只是让刀变得更脆更易断!
崔璃冷冽的眼中也掠过一丝失望。谢明远停下拨动算珠的手指,眉头紧锁。朱嬷嬷紧张地搓着围裙,豆豉味更浓了。
白宸看着那断裂的刀身,脸色冷峻,心中却无半分气馁。失败是预料之中。关键在于如何改进!分层淬炼?他目光扫过剩下的几桶盐水,浓度似乎都差不多…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只见钟离佝偻的身影(工坊角落里一直有个佝偻的身影在默默拉风箱,此前众人都沉浸在淬火试验中未特别留意)正拖着他那条微跛的腿,费力地挪动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瓮。那瓮极其沉重,他枯瘦的手臂上青筋虬结,断指处包裹的布条被汗水浸透,隐隐渗出血色。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吃力声响,将陶瓮拖到一座炉火旁,瓮口对着炉膛。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只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煤灰混合的污迹,浑浊的老眼却异常专注地盯着炉中跳跃的火焰。他拿起一把长柄木勺,探入瓮中,舀起一勺粘稠黑亮的液体——正是之前熬制神火飞鸦所用的猛火油!他极其小心地将猛火油缓缓浇在炉中几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上!
嗤啦——!
浓烈的硫磺松脂焦糊味伴随着白汽蒸腾而起!火焰瞬间蹿高,颜色由赤红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白!
“钟离!你…”老铁匠惊疑不定。
钟离却恍若未闻。他做完这一切,放下木勺,蹒跚地走到旁边一个盛放着滚烫、浓度稍低的盐水的木桶边。他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默默拿起长柄铁钳,夹起炉火旁另一把刚刚锻打完成、同样烧得赤红的短刀胚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钟离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手中赤红的刀胚,仿佛在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下一刻,他动了!
他没有将整把刀胚浸入盐水!而是手腕猛地一抖,动作快如闪电!
嗤——!
他只将滚烫的刀尖部分,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浸入那滚烫的盐水中!时间短得几乎只有一息!
刺耳的白汽爆鸣声再次响起!刀尖部分瞬间由赤红转为青黑!
就在白汽腾起的瞬间!
钟离手腕再次一抖,闪电般将刀胚提起!此时,刀身中段依旧保持着赤红的高温,而刀尖已是青黑!
紧接着!
嗤——!
他动作毫不停滞,将依旧赤红的刀身中段,浸入了旁边另一桶温度稍低、浓度也更低的温盐水中!这次浸泡的时间稍长,大约两息!
又一阵白汽蒸腾!刀身中段由赤红迅速转为暗红、青灰!
最后!
嗤!
他将仅剩刀柄部分尚有余温的刀胚,整个浸入了第三桶冰冷的清水中!
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三种不同的淬火介质(滚烫浓盐水、温盐水、冷水),三段精准控制的浸泡时间,分别作用于刀尖、刀身、刀柄!
当钟离将彻底冷却的短刀从冷水中提起时,整个工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把通体乌黑、却隐隐流转着不同光泽的短刀。
钟离佝偻着背,枯瘦的手紧握着刀柄,走到旁边的铁砧前。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白宸身上。然后,他猛地举起短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铁砧上事先放置好的一块厚实铁甲片(正是从叛军重甲上卸下的)狠狠劈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洪钟炸裂般的巨响!
火星四溅!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乌黑的刀锋如同切豆腐般,毫无阻碍地劈开了厚重的铁甲片!刀锋深深嵌入铁砧之中!而那乌黑的刀刃,竟丝毫无损!只在刃口边缘留下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白线!
削铁如泥!
分层淬炼!成了!
“神技!神技啊!”老铁匠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扑到铁砧前,颤抖着手抚摸那光滑如镜、寒光四射的刀刃,又看看那被劈成两半的铁甲片,老泪纵横。
匠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工坊内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狂喜点燃!
白宸看着那把深深嵌入铁砧的短刀,又看向佝偻着背、沉默地站在铁砧旁的钟离。老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他刚才用力挥刀时,断指处包裹的布条彻底被鲜血浸透,一滴暗红的血珠,正顺着他枯瘦的手指,悄然滴落,恰好落在乌黑冰冷的刀身之上。
那滴殷红的血珠,在炉火的映照下,在刀身那流水般的云纹钢纹路上,缓缓晕开,蜿蜒流淌,最终凝固成一道妖异而悲怆的暗红印记,如同烙印在新生利刃上的祭品。
盐雪覆甲,血淬新锋。这柄染血的刀,将是撕碎一切阻碍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