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东门的焦烟尚未散尽,风里裹着木屑与铁锈的苦味。白宸踏过满地狼藉,靴底碾碎一片焦黑的肠衣残片——那蜿蜒的裂痕,恰好与他袖中谢明远手绘的《城防轮值表》缺角严丝合缝。他弯腰拾起半块未被引燃的腊肉,油脂在指间凝成浊黄的膜,咸腥气直冲颅顶,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穿了连日征伐筑起的心防。
“谢先生……”他喉结滚动,将那硬冷的油脂攥进掌心。华尔街彻夜的灯火下,谢明远总拎着印满红字的唐人街饭盒推门而入,掀开盖子的热气里,腊肠的咸香混着他青衫袖口的皂角味,是异国他乡唯一的暖。如今这冰冷的腊肉碎片,却成了城破的见证。
“陛下!”传令兵嘶哑的呼喊撕裂回忆,带着铁锈般的气息扑至近前,“南门急报!叛军副将郑元率五千精骑绕行孤鹜岭,距瓮城不足三十里!”
“郑元?”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萧明凰裹着雪狐裘立在垛口,寒风吹起她散落的鬓发,露出耳后一点鲜红小痣,如同雪地里的朱砂。“那个在泾阳围城三月,饿杀我西秦三万妇孺的郑屠夫?”她染着丹蔻的指尖无意识划过狐裘撕裂的边缘,金线断口处微微抽丝——又有暗卫为她挡了灾,断了狐裘上的金线。狐裘下摆沾了东门爆炸飘来的黑灰,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玉雕。
崔璃的玄色身影无声靠近,带来磁石粉与药草混合的淡味:“郑元性烈多疑,麾下骑兵剽悍,强守南门恐伤亡过巨。”她左耳悬着的青铜齿轮凝着薄霜,缠满绷带的左手垂在身侧,目光扫过白宸掌心油渍,如冰冷刀锋掠过,“或可…诱其入瓮。”声音平板无波,却精准点中要害。
“诱?”燕无霜肩背伤口在寒风里抽痛,赤红胡服下的肌肉绷紧,腰间新补的银铃发出沉闷轻响——阿蛮用战死同袍的耳骨磨了三枚新铃,响声比仇人头骨沉闷。“拿什么诱?姑奶奶这颗头他怕是不稀罕!”她眼底燃着复仇火焰,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狼。
白宸的目光落在萧明凰耳后红痣上,一个近乎残忍的念头破冰而出:“郑元好色,尤嗜…折辱贵女。”他声音低沉,扫过萧明凰苍白却惊人的容颜,“明凰,孤鹜岭下有鹰愁涧,涧底暗河通瓮城水门。若你……”
“若我落入他手?”萧明凰轻笑,指尖抚过丹蔻,艳红如血,“陛下想让我这祸国妖姬,再当一回饵?”雪白狐裘在风里簌簌作响,几根断裂金线随风飘落,无声宣告又一次牺牲。
“不。”白宸斩钉截铁,“是请君入瓮。”他摊开手掌露出半块腊肉,“郑元认得你。只需让他‘意外’知晓,西秦亡国公主重伤藏匿鹰愁涧,他必亲率精锐擒你。涧口狭窄,骑兵难展……便是他的葬身之地。”腊肉咸腥混着硝烟味,在寒风中弥漫。
萧明凰眼波流转,丹蔻指甲刮过狐裘撕裂处的白毛,留下细痕:“哦?陛下想我如何‘意外’落入他耳目?”尾音微挑,耳后红痣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带着慵懒的挑衅。
“胭脂。”白宸吐出二字,目光转向崔璃。
地窖深处,湿冷土腥与陈腐霉味交织。桐油灯将人影扭曲投在石壁上,摇曳如鬼魅。崔璃揭开螺钿漆盒,浓烈的茉莉香膏瞬间压过霉味,盒内膏体艳如鸽血,灯下可见细碎金粉闪烁如星河。
“磁石粉混朱砂,遇铁器可显踪。”崔璃声音在地窖格外清晰。她用银簪挑起胭脂膏,簪尖搅动三次——幼时继母那碗掺孔雀胆的甜汤,让她此生试药必做三次。“膏体温热,可延缓药力渗透。”指尖擦过白宸手背,冰凉如玉石。
白宸接过银簪,感受着膏体粘腻,茉莉甜香下藏着极淡草木腥气。角落草席上,谢明远正用线香丈量浸满猛火油的羊肠衣引线,青衫肘部的白鹤沾了香灰。桃木算盘搁在膝头,算珠油亮,每量一寸便拨动一颗,“咔嗒”声在寂静中分明。他左手撕扯衣摆线头,指节因用力发白。
“香燃一寸,引线燃两尺。”谢明远声音沙哑,咳了几声,“郑元入涧至鹰愁石,约需三寸香时。”他抬眼看向萧明凰,目光复杂。
“三寸香……”萧明凰捻起胭脂轻嗅,草木腥气清晰可辨——是崔璃混入的曼陀罗汁液。“够我让他做场好梦了。”她唇角勾出冰冷弧度,丹蔻在膏体表面划出三道凹痕,如猛兽爪印。
浓重豆豉味突然撞入,朱嬷嬷端着漆盘挤进来:“娘娘,您要的热牛乳羹,撇了九道浮沫!”她殷勤递上白瓷盅,萧明凰指尖在盅沿一抹,留下刺目红点:“赏你了。”朱嬷嬷笑接,浑然不觉红痕渗入瓷胎,如不祥烙印。
子时,孤鹜岭。寒风卷着雪沫呜咽,刮过嶙峋怪石。鹰愁涧入口窄如咽喉,峭壁陡立,月光仅能照亮嶙峋轮廓。涧底暗河奔流闷响如大地低吼,更添阴森。
萧明凰裹紧狐裘立在鹰愁石下,寒风穿透缝隙刺骨。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胭脂浓艳妖异,在月光下如深山妖魅。丹蔻指尖拢在袖中,紧握着温热磁石——唯一的倚仗。狐裘绒毛在风中轻颤,像孤立无援的白鸟。
远处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撕破黑暗,光影在峭壁狂舞。郑元粗壮身影一马当先,铁甲泛着幽冷寒光。他独眼贪婪锁定那抹雪白,爆发出粗嘎大笑:“哈哈哈!西秦凤凰落难了!给老子拿下!要活的!”
数十骑精锐下马,甲叶碰撞声在涧口回荡,朝鹰愁石包抄。萧明凰似受惊后退,狐裘衣襟扯开缝隙,露出颈下莹白肌肤。她抬手抚额,耳后红痣在火光下惊鸿一瞥,袖中磁石悄落涧边枯草根深处。
“将军……”她抬眼,声音颤音柔媚,含着无限委屈,“何必苦苦相逼?亡国之人,不过一缕飘萍……”
郑元呼吸一窒,雪色肌肤与柔媚声音如火星落干柴。燥热从小腹腾起,眼前美人身影晃出重影。他甩甩发胀的头,独眼中血丝密布,狞笑着上前:“小美人儿,跟了爷爷……唔!”
嗤——!
一点幽蓝火星自鹰愁石后亮起!蓝汪汪的火蛇沿地面疾窜,舔舐枯枝败叶!
轰!
火势遇风猛涨,化作两道火墙冲天而起!涧口与鹰愁石间成了燃烧囚笼,将郑元精锐死死封在其中。马匹受惊嘶鸣,甲士呼喊被火焰吞噬。
“有诈!”郑元被气浪烫醒,暴怒嘶吼,“冲出去!”他拔刀劈开火海,却听三声巨响自崖顶炸开!滚石裹挟烈焰砸落,惨叫声、嘶鸣声、骨肉碾碎声被爆炸彻底吞噬,焦糊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混乱中,萧明凰已退至凹陷巨岩后,冷看炼狱火海,唇上胭脂在火光下红得惊心动魄。她拂去耳后血污,狐裘下摆已被火星燎出焦洞。
“将军小心!”亲卫嘶吼着扑来,用身体挡下燃烧滚木!滚木穿透胸腹,鲜血内脏喷溅郑元满脸,亲卫当场毙命。
温热鲜血糊住视线,死亡气息点燃郑元暴虐与恐惧。他头盔飞落,乱发披散,独眼赤红如鬼:“贱人!老子剁碎了你!”他劈开断木,朝萧明凰疯狂扑来,铁靴踏过焦尸咯吱作响。
萧明凰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狐裘在火光中展开如白鸟振翅。距五步之遥时,她袖中指尖闪电一弹!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射向郑元眉心!郑元本能偏头,银针擦过颧骨带出血线。
“雕虫小……”他嘲笑未毕便猛地僵住!萧明凰丹蔻指尖已轻点他额心,冰凉滑腻带着茉莉甜香,瞬间穿透硝烟血腥。
郑元浑身剧震!独眼失焦,狂暴杀意退潮,只剩茫然空洞与奇异舒适。暖流自额心扩散四肢,疲惫恐惧尽散,只剩慵懒满足。眼前美人似罩圣洁光晕,如九天神女。
“将军……”萧明凰声音如云端传来,“放下刀……降了吧……城外有十里软红……美人琼浆……”
哐当!砍山刀脱手砸落。郑元露出痴傻笑容,高大身躯晃了晃,朝萧明凰缓缓屈膝,如信徒膜拜神只:“降……降了……有美人……”
冰冷夜雨毫无征兆砸落,细密如银针刺穿灼热空气。雨水淋湿余烬,升腾灰白水汽,也打湿了郑元额上胭脂。那点红痕竟如活物蠕动,朱砂磁粉遇水溶解,崔璃秘药书写的字迹显现——赫然是淋漓泣血的“降”字!
雨水混着胭脂如血泪流下,猩红“降”字在残光下妖异刺目。残余叛军瞥见主帅额上血字,又见他弃刀跪地痴语,最后抵抗意志轰然崩塌!
“将军降了!”
“快逃啊——!”
惊恐呼喊蔓延,叛军崩溃奔逃,四散入黑暗山野。萧明凰立在雨中,雨水打湿鬓发,浸透的狐裘紧贴身体,勾勒纤细轮廓。她指尖残留着冰凉触感与血腥气,看着溃散敌军与泥泞中痴念“软红”的郑元,唇角勾起冰冷弧度。那笑容艳若桃李,绽放在雨夜火光血污中,却无半分暖意,只剩无尽嘲讽与寒凉。
雨丝如幕,冲刷着血腥硝烟。鹰愁涧口,唯余雨水敲打焦石铁甲的淅沥声,与郑元跪在泥泞中反复呢喃的“软红……美人……”,如地狱最荒诞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