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山的雨总带着股土腥气,混着老槐的浓绿往人骨头缝里钻。观主清玄道长第无数次蹲在树下,指尖敲着那方埋在土里的白玉棋盘。棋盘边角早让岁月啃得发圆,露出的半截子像块浸了油的冻豆腐,摸着却比冰还凉。
“又要闹了。”他抬头看天,乌云正往山尖上堆,活像谁把墨汁泼在了棉絮上。道观里的小徒弟捧着刚晒好的草药,脚底板抹了油似的往屋里窜:“师父!上次那龙爪印还没补呢!”
清玄没应,只是从袖里摸出个缺角的瓷碗,往棋盘露出的地方倒了半碗清水。水刚触到玉面就咕嘟冒泡,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喘气。这棋局是他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说是前朝一位棋痴埋的,棋子用暖玉掺了龙血,棋盘更是整块羊脂白玉雕的。可谁也没想到,埋在老槐树下百年,竟生出了灵性。
头次闹动静是在清玄刚上山那年。也是这么个雷雨夜,他听见院子里噼啪乱响,以为是老槐被雷劈了,披了件蓑衣就往外冲。结果一抬头,魂差点飞了——两条银亮的影子在树杈间扭打,鳞片映着电光,活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上面。其中一条尾巴一甩,道观的屋脊就塌了半边,瓦砾堆里还嵌着片巴掌大的鳞,摸起来温温的,第二天却变成了石头。
后来他才知道,这棋局里的黑白子,每逢雷雨就会化作龙形相斗。白子化的龙偏瘦,鳞片带点青,像山涧里的水;黑子化的龙粗壮些,鳞甲发乌,倒像是埋在土里的老树根。赢的那条能腾云驾雾,在雨里游上半宿,输的那条就会碎成石粉,混着雨水渗回土里,等下次雷雨再聚成形。
“百年了,还没分出输赢。”清玄对着棋盘喃喃自语。水碗里的泡越冒越急,忽然“啵”地一声,一颗白棋子顶破泥土滚了出来,在碗沿上转了两圈,竟长出了细密的爪子。
风骤起时,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人在拍手。清玄退到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多的棋子从土里钻出来,黑的白的在地上打转转,渐渐长大。白子先起了变化,十来颗棋子凑在一起,慢慢抻长成蛇的模样,鳞片顺着玉色往外透,到了脖颈处忽然昂起头,吐出的信子带着股松木香。黑子则聚得慢些,一颗颗叠起来,像是堆黑炭,等雷声滚过山头时,猛地炸开,化作条短粗的龙,爪子往地上一踩,青石板就裂了道缝。
小徒弟扒着门框,手指抠得木头直响:“师父,这次能看出谁赢不?”
清玄刚要说话,就见两条龙猛地对上了眼。白蛇似的白龙率先发难,尾巴一甩就缠上了黑龙的腰,鳞片刮得滋滋响,像是磨刀石蹭过铁锅。黑龙也不含糊,头一低就往白龙肋下撞,俩家伙从树顶滚到地上,搅得泥水飞溅,老槐树的根须都被翻了出来,缠在龙身上像戴了串锁链。
“你说它们图啥?”小徒弟忽然问,“赢了也不能真上天。”
清玄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那位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抓着他的手腕:“棋分黑白,道有阴阳。它们争的不是输赢,是一口气。”当时他不懂,此刻看着白龙被黑龙按在泥里,却硬是挺着脖子不肯低头,忽然有点明白。
雨越下越大,打在道观的瓦片上噼啪作响。黑龙占了上风,爪子按着白龙的头往棋盘上磕,白玉棋盘被撞得嗡嗡响,震得没化形的棋子都在发抖。就在白龙的鳞片开始发灰,眼看要碎的时候,它忽然猛地弓起身子,尾巴像鞭子似的抽到黑龙眼睛上。
“嗷——”一声怪叫,黑龙疼得直打滚,眼睛那里渗出血来,在雨里晕开一片红雾。白龙趁机翻身,一口咬在黑龙的脖子上。这一口咬得极狠,清玄甚至听见了骨头碎裂的脆响。
黑龙挣扎了几下,庞大的身子渐渐软下去,鳞片一片片往下掉,落地就变成了黑石渣。等到雷声渐渐远了,它整个身子都化了灰,被雨水冲进棋盘的缝隙里。白龙则盘在老槐树上,鳞片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是披了件碎钻镶的衣裳。
小徒弟揉着眼睛出来时,只看见满地碎石子,还有老槐树上挂着的几片青鳞。“师父,这次是白的赢了?”
清玄点头,却发现白龙没有像往常那样腾云而去。它趴在树杈上,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滴在地上,竟长出了丛淡紫色的小花。没过多久,它的身子也开始变淡,鳞片像雪花似的往下落,最后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了棋盘里。
那天下午,清玄在棋盘边发现了颗新的白棋子,比别的都亮些,上面还带着点血丝似的红纹。他把棋子埋回去,又浇了碗清水。
“下次,该换黑子争气了。”他对着老槐树笑了笑。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应他。
往后的雷雨夜,道观依旧会传来搏杀声,只是清玄不再躲着了。他会搬把竹椅坐在屋檐下,泡壶热茶,看着黑白二龙在雨里翻滚。有时是白龙拖着伤往云层里钻,有时是黑龙瘸着腿往土里缩。小徒弟也长大了,会在旁边帮着数鳞片,数着数着就忘了时间。
有年冬天特别冷,老槐树的叶子掉光了,露出光秃秃的枝桠。清玄摸着树干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爪印,忽然想起师父的话。输赢或许不重要,就像这棋局,黑了又白,白了又黑,百年轮回,争的不过是在雨里多腾挪片刻的欢喜。
开春第一场雷雨来时,清玄没再倒清水。他看着黑白棋子从土里钻出来,看着它们慢慢化形,看着白龙的尾巴扫过新抽的绿芽,忽然觉得这百年的争斗,倒像是给这寂静的山坳添了点活气。
小徒弟已经能独当一面,正蹲在墙角补去年被龙尾扫坏的篱笆。他忽然喊:“师父!你看!”
清玄抬头,看见两条龙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斗,反而并排盘在老槐树上,头靠着头,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雨停时,它们一起化作光点,钻进了棋盘里。
那天晚上,清玄做了个梦,梦见两个穿白衣黑衣的少年在棋盘上对弈,下到最后,竟不约而同地把棋子放回了盒里。
第二天,他去看棋盘,发现那些原本总往外冒的棋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土里,再也没动过。老槐树下长出了丛奇怪的草,叶子一面青一面黑,风一吹,就发出棋子落盘的脆响。
小徒弟问:“它们不斗了?”
清玄摸着树干,那里的爪印已经慢慢长平,长出了新的树皮。“或许是下够了。”他笑着说,“也或许,是终于明白,棋逢对手,本身就是件快活事。”
后来青石山上传出个说法,说老槐树下的棋局里住了两条龙,每逢雷雨就会出来散步,谁也不惹谁。有砍柴的山民说见过,两条龙并排趴在云里,像俩晒太阳的懒猫。
清玄听了,只是往棋盘上多浇了些水。他知道,那些没化形的棋子还在底下,或许正等着下一个百年,或许,就这么守着彼此,直到老槐树也变成了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