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里的人都知道,红袖招的苏绾绾有两样宝贝。
一是她妆奁里那块红得像燃着的炭的琥珀,白日里瞧着平平无奇,到了夜里就泛着暖融融的光,像块活物的心脏。二是她那支用胭脂虫调的唇脂,涂在唇上艳得惊心动魄,偏生她生得眉眼清冷,这般红衬得人又纯又媚,勾得多少王孙公子散尽千金,只为看她展眉一笑。
苏绾绾三年前来到红袖招,来时只带了个描金漆木的小匣子。老鸨见她虽面黄肌瘦,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便留了她。谁也不知她的来历,只当是哪家遭了难的小姐,沦落风尘讨口饭吃。
直到半年后,盐商张老爷死在了红袖招后巷。
张老爷是个出了名的色中饿鬼,家里娶了七房姨太,偏还总往青楼钻。那晚他喝得醉醺醺,拉着苏绾绾的手赌咒发誓,说只要她肯赎身从良,便八抬大轿娶她做第八房,将来生下儿子就扶正。苏绾绾只是淡淡笑着,往唇上多抹了些胭脂。
三更天的时候,后巷传来骇人的虎啸,惊得整条街的狗都狂吠起来。第二天一早,巡捕就在巷子里发现了张老爷的尸体,浑身血肉模糊,喉管被生生咬断,死状惨烈。奇怪的是,现场除了几枚碗口大的虎爪印,再无其他踪迹。汴州城早已多年没见过老虎,这事儿成了桩悬案。
只有苏绾绾知道,那夜后巷的老虎是谁。
她回到房里,对着铜镜卸下钗环。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冷,只是嘴角那抹胭脂红得格外深。她用湿巾细细擦拭,那红色却像长在了皮肉里,怎么也擦不掉,最后渐渐淡成了寻常胭脂的颜色。妆奁里的赤色琥珀微微发烫,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玉石触感让指尖一颤。
三年前,她还叫阿绾,是青溪县一个普通农家女。那时她有个情郎叫阿虎,是个猎户,每次上山都会给她带些野果,说等攒够了钱就娶她。阿虎有块传家的琥珀,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宝物,能保平安,他一直贴身戴着,后来偷偷塞进了阿绾的嫁妆匣里。
可就在婚期前三天,阿虎为了打只罕见的白额虎给她做嫁妆,被老虎咬死在了山里。阿绾找到他时,他手里还攥着那块染血的琥珀,身体早凉透了。更让她心死的是,她在阿虎的尸体旁,发现了县太爷儿子的玉佩——是他逼着阿虎进山猎虎,还说若是办不成,就抢了阿绾去做妾。
那晚,阿绾抱着阿虎冰冷的尸体,把那块染血的琥珀贴在胸口哭了一夜。天亮时,琥珀变得通红,像有血在里面流动。她对着铜镜抹泪,不小心蹭到了唇边,那红色竟再也洗不掉。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阿虎变成了吊睛白额虎,对她说:\"谁负你,我便替你吃了谁。\"
梦醒后,她就成了苏绾绾。
张老爷死后,汴州城里不太平了。每月总有那么一两个负心汉死在后巷或荒郊,死状都和张老爷一样。有人说是山里的老虎下了山,有人说是厉鬼索命,官府查了半年也没头绪,只能不了了之。
来红袖招找苏绾绾的人反而更多了。男人都爱带刺的玫瑰,越是危险神秘,越勾人。其中最殷勤的是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李修文。
李修文生得白面书生模样,说话温文尔雅,不像其他纨绔子弟那般粗鄙。他每次来都不强迫苏绾绾做什么,只是坐在窗边,点一壶碧螺春,听她弹琵琶。他说自己家里有门亲事,是父母定下的,可他心里只装着苏绾绾,等他考取功名,就求父母退婚,风风光光娶她。
苏绾绾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这些话她听得多了,张老爷、王举人、赵富商......说的时候都情真意切,转头就把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她只是照旧涂着那抹红胭脂,看李修文的眼神像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直到那天,李修文带来一支玉簪,簪头是只栩栩如生的老虎。\"我知道你喜欢虎纹装饰,\"他笑得温柔,\"前几日在古玩店看到,就想着给你带来。\"
苏绾绾的手猛地一颤。那玉虎的神态,竟和阿虎死时她梦见的老虎一模一样。她接过玉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石,忽然想起阿虎曾说,他祖宗是猎户,能听懂虎啸,还说老虎虽凶,却最护短,认定了的人,拼了命也会护着。
那晚,李修文没走,留在了苏绾绾房里。他没有碰她,只是和衣躺在外间的榻上,说怕她夜里害怕。苏绾绾坐在镜前,看着妆奁里的赤色琥珀,第一次犹豫了。
可犹豫没持续多久。
半个月后,苏绾绾去庙里上香,撞见李修文陪着个穿锦绣衣裳的姑娘。那姑娘娇羞地依偎在他怀里,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簪——正是李修文送给她的那支老虎簪。旁边有人议论,说那是礼部尚书的千金,下个月就要嫁给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了。
苏绾绾站在香烛缭绕的大殿里,看着那对璧人言笑晏晏,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转身就走,回到红袖招,把自己关在房里。
天黑后,她打开妆奁,将那块赤色琥珀取出来。琥珀比往常更烫,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她对着铜镜,细细地往唇上涂胭脂,一层又一层,直到那抹红艳得像要燃烧起来。
三更时分,李府传来震天的虎啸。
第二天,李修文的死讯传遍汴州城。他被发现死在新房里,身上的喜服被撕得粉碎,死状和之前那些人如出一辙。官府这次有了新发现——在他紧握的右手里,攥着半支折断的玉虎簪。
苏绾绾站在窗前,看着街上车水马龙,听着远处传来的哭嚎声,面无表情。她拿起湿巾,轻轻擦拭嘴角,那抹深不见底的红缓缓褪去,变成寻常胭脂的颜色。妆奁里的赤色琥珀渐渐冷却,恢复了平静。
老鸨端着早饭进来,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绾绾,你这几日怎么了?总没精神。\"
苏绾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解脱:\"许是累了吧。\"
三个月后,汴州城里来了个新的巡抚。这巡抚是个清官,一上任就严查之前的命案,很快就查到了红袖招。他带人包围了苏绾绾的房间,在她的妆奁里找到了那块赤色琥珀。
\"人是你杀的?\"巡抚举起琥珀,厉声问道。
苏绾绾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琥珀突然剧烈地发烫,红光大盛。窗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紧接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撞破窗户跳了进来,挡在苏绾绾身前,对着众人虎视眈眈。
衙役们吓得连连后退,巡抚却面不改色:\"我查过了,你本是青溪县民女阿绾,未婚夫阿虎为护你而死。这琥珀里,是他的魂魄吧?\"
老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琥珀的红光渐渐弱了下去。
\"那些人,都该死。\"苏绾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可我也累了,阿虎也累了。\"
她走到老虎身边,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头。老虎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庞大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红光,钻进了琥珀里。琥珀的赤色慢慢褪去,变成了普通玉石的颜色,再也不烫了。
巡抚看着手里的琥珀,叹了口气:\"此案虽情有可原,却终究触犯律法。念你也是受害者,罚你杖责三十,逐出汴州,永世不得返回。\"
苏绾绾没有反抗。
三十大板后,她拖着伤体离开了汴州城。她没带多少东西,只带走了那个描金漆木的小匣子,里面装着那块不再发红的琥珀。
有人说,后来在青溪县看到过一个跛脚的妇人,在山里守着一座孤坟,坟前总放着一支玉虎簪。也有人说,那山里偶尔会传来虎啸,却从未伤过人,只在有猎户遇险时,才会出现一只白额虎,把人护送到山脚下。
没人知道苏绾绾最后怎么样了。只是汴州城里的人再也没见过那样艳的胭脂,也再没人敢轻易许下诺言,怕夜里真有老虎来敲门。
而那块赤色琥珀,据说被埋在了那座孤坟里,陪着两个再也不会分开的魂魄,守着一片青山,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