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是个神医,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姓李,名唤岐山,自小跟着他爹在深山里采药、学医,这一晃,几十年的光阴就过去了。岐山医术高明,不仅认得百草,还精通脉理,最奇的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一根药杵。这药杵看着普普通通,乌黑的木柄,石制的杵头,可一到岐山手里,就成了能驱邪祛病的宝贝。
这宝贝的妙处,岐山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他给人看病,除了望闻问切,开方抓药,还有一道特别的工序。那就是在捣药的时候,他常常会闭上眼睛,用那根药杵在药臼里捣得极慢,极轻,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谁说话。旁人看着,只道他是故弄玄虚,只有岐山自己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找病根儿。
在他看来,人得病,尤其是那些拖拖拉拉、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怪病,多半不是外邪入侵,也不是脏腑失调那么简单。那病根儿,像一团看不见的雾,附着在病人身上,吸食他的精气,让他萎靡不振,这里疼那里酸。岐山把这团看不见的雾,叫做“虚症”。
而他手里的这根祖传药杵,就是能把这些“虚症”从人身上分离出来的法器。每次他捣药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药杵微微发烫,仿佛在跟他共鸣。他集中精神,用杵头轻轻点在病人的手脉或者穴位上,然后开始捣药。随着杵头在药臼里一圈圈地旋转,病人的身体里,就会慢慢地飘出一缕缕灰蒙蒙、雾气般的东西,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小老鼠,有的像没头苍蝇,有的像团打结的绳子,有的干脆就是一团乱糟糟的影子。这些,就是“虚症”的本体。
它们一出来,就往药杵上扑,想要缠住它。可岐山的药杵可不是吃素的,它一接触到这些“虚症”,就像烧红的铁块掉进了水里,“嗤”地一声,那些“虚症”就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然后被药杵的力量一点点地捣散、碾碎,最后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病人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劲儿,也就跟着减轻了。
这法子灵不灵?灵得很。多少疑难杂症,都是这么被岐山用他那根药杵捣出来的。病人感觉身上轻快了,岐山也觉得心里踏实。这药杵,就像他的一只看不见的手,能抓住那些最狡猾的病根儿。
岐山在镇上开了间小医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他为人厚道,收费也公道,加上医术高明,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每天除了给病人诊脉开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固定的时间,亲自去捣药。那药臼是他用一块上好的紫檀木雕的,平日里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香气扑鼻。每当药杵和药臼发出“笃笃”的轻响时,医馆里就充满了平和的气氛。
这一天,医馆里来了个怪人。那人年纪不大,二十来岁,面黄肌瘦,嘴唇干裂,眼神黯淡无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塌塌地靠在椅子上。他来的时候,天还下着小雨,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先生,求您救救我弟弟。”一个中年妇人跟在后面,拉着岐山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病了快半年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浑身没力气,请了好多先生来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药吃了也不见好,眼看就要不行了……”
岐山皱了皱眉,这妇人哭得梨花带雨,他也不好推辞。他让那年轻人坐下来,给他诊了脉。脉象虚浮,跳得又快又弱,像是风中残烛。岐山心里“咯噔”一下,这脉象不对劲,虚得过头了,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吸食他的生命力。
他问年轻人:“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年轻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先生,我……我浑身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有时候觉得冷,有时候又觉得热,心里头空落落的,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躺着不动……”
岐山心里更沉了。这症状,太像他说的“虚症”作祟了。他让那妇人去抓几服药来,自己则拿出那根祖传药杵,准备像往常一样,给他捣捣“虚症”。
他把药放在药臼里,拿起药杵,闭上眼睛,用杵头轻轻点在年轻人的手腕上。然后,他开始捣药。起初一切如常,药杵在药臼里缓缓转动,发出熟悉的“笃笃”声。岐山集中精神,开始寻找那“虚症”。
可是,等了好半天,岐山都没感觉到有什么“虚症”要出来的迹象。他心里有些奇怪,难道这病不在这?他加大了点穴的力度,又捣得快了些。就在这时,他感觉药杵猛地一震,一股阴冷刺骨的力量顺着杵头传了过来,直接冲进了他的手臂。
“呃!”岐山闷哼一声,感觉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手臂一阵发麻。他睁开眼,惊恐地发现,药杵的杵头部分,原本乌黑的颜色,此刻竟然变得灰白,还隐隐有些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样。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看见年轻人的身体里,真的有东西飘了出来。但那东西,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虚症”都不同。它不是雾气,也不是小兽,而是一团巨大、扭曲、仿佛由无数怨念和绝望交织而成的阴影。那阴影像是有生命一样,缓缓蠕动着,发出一种低沉、嘶哑、如同无数人在同时哭泣般的怪异声响。它一出来,就猛地扑向药杵,速度极快,力量极大。
“嗤啦”一声,那阴影直接缠住了药杵,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岐山只觉得一股庞大的吸力传来,自己的生命力仿佛被什么东西疯狂地抽走,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一样。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以往那些“虚症”,一碰到药杵就烟消云散,哪有这种能反过来攻击药杵,还能吸食他自身元气的?
他急忙收了功,放下药杵,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团阴影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暂时松开了药杵,悬浮在半空中,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嘲笑。
岐山定了定神,看着那团巨大的阴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根变得灰白、几乎失去光泽的药杵,心里又惊又怕。他这才知道,自己这次是遇上了硬茬子。这年轻人的“虚症”,根本不是普通的病根儿,它强大得超乎想象,强大到能反噬他的药杵,甚至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依旧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而那个妇人,则吓得脸都白了,拉着岐山的手,不停地哀求:“先生,先生,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您一定要救救我弟弟啊!”
岐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眼下这种情况,硬来是没用的。这“虚症”既然有意识,能攻击药杵,那它就不是简单的可以被捣散的东西。他必须想办法跟它沟通。
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你……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缠着这个年轻人?”
那团阴影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它缓缓地凝聚起来,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虽然依旧扭曲不堪,但能看出大致的形状。它开口了,声音依旧嘶哑难听:“我?我是他身体里积累的……绝望。是他日复一日,看不到希望的……痛苦。是他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影子。”
岐山皱眉:“绝望?痛苦?影子?所以,你是他自己心里产生的病?”
阴影沉默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岐山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攻击我的药杵?你想干什么?”
阴影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我?我想干什么?我当然想把他彻底吞噬掉!他活着,只是个累赘,是个行尸走肉!我吸食他的生命力,就是让他更快地走向死亡!你这个蠢货,居然想用你的破木棍来捣散我?你也配?”
岐山明白了,这“虚症”不仅强大,而且充满了恶意。它已经和年轻人融为一体,甚至比年轻人自己更“想”死。它享受着吞噬生命力的过程,享受着这种毁灭的快感。
岐山看着那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又看看那年轻人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人就这么被吞噬掉。可是,武力不行,硬来只会激怒它,让它更加疯狂。
他必须谈判。
岐山定了定神,对着那团阴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吞噬他,让他彻底消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消失了,那他的家人会怎么样?你看,他姐姐在这里哭得天昏地暗,她以后怎么办?还有他年迈的父母,他们辛辛苦苦养大了他,难道就盼着看着他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最后被你吞噬掉吗?”
阴影似乎被岐山的话触动了一下,它的蠕动慢了下来,发出的哭嚎声也小了一些。
岐山继续说道:“你存在于他的身体里,你吸食他的生命力,你让他痛苦,让他绝望。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本身,也还有求生欲,还有眷恋。他虽然现在被你控制了,但他心里,一定还残存着一丝对生的渴望,对家人的不舍。你把他彻底吞噬了,你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只是一具冰冷的身体而已,那不是你想要的,对不对?”
阴影沉默了,它在思考岐山的话。岐山知道,这是机会。
他接着说:“我是个大夫,我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我承认,我的药杵以前对付过很多‘虚症’,但我从没想过要彻底消灭你。我只是想帮你找到平衡。你看,这年轻人,他身体里的生机虽然被你压制了,但并没有完全断绝。如果你能稍微收敛一点,不再那么疯狂地吸食他的生命力,让他能稍微恢复一点元气,能吃点东西,能活动一下,也许他自己,就能慢慢地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到那时候,你虽然会变得弱小,但至少,他还能活着,他还能陪伴他的家人,他还能看到这个世界的阳光。而你,也能继续存在,虽然不再是那么强大,但至少,你不会那么孤独,那么痛苦。”
岐山的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敲在阴影的心坎上。他不是在威胁,也不是在欺骗,他是在替那年轻人,替那妇人的哭声,替所有还关心这个年轻人的人,在跟这个吞噬生命的“虚症”谈判。
那团阴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它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哭嚎,而是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你……你说的是真的?”
岐山点了点头:“是真的。我不会骗你。我的药杵,不是用来消灭你的,而是用来平衡的。我可以帮你,让你不再那么强大,但也不会让你彻底消失。只要你答应,不再疯狂地吸食他的生命力,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阴影沉默了很久,久到岐山以为它不会再回答了。终于,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奈。然后,它缓缓地散开了一些,虽然依旧扭曲,但不再那么凝实,也不再那么充满恶意。
“好吧……”阴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我答应你。只要……只要他能重新活过来,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我……我就不再吸食他了。”
岐山松了一口气,他拿起那根几乎失去光泽的药杵,再次点在年轻人的手腕上。这一次,他没有用力去捣,而是用一种极其轻柔、极其缓慢的方式,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药杵和药臼发出的“笃笃”声,也变得轻柔而舒缓,仿佛一首摇篮曲。
他一边捣药,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对那团阴影说:“你看,生命是美好的,活着,总是有希望的。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药杵在药臼里一圈圈地转动,那团阴影也在慢慢地消散,但它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像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年轻人的身体周围。岐山感觉自己的生命力还在被缓慢地抽走,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剧烈了。他知道,这团阴影并没有完全离开,它只是暂时收敛了,它在观察,它在等待。
几天后,那个年轻人开始能吃下一点稀粥了。虽然还是虚弱,但眼神里已经不再是那种彻底的绝望和空洞。他的姐姐,那个妇人,看到了希望,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岐山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团强大的“虚症”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只是暂时被安抚了。年轻人需要时间来恢复,需要家人的关爱,需要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而那团阴影,也需要时间来适应这种新的平衡。
岐山依旧每天在医馆里捣药,但他的心里,却多了一份担忧。他不知道那团阴影会不会再次反噬,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能不能真正地战胜它。他只知道,有些病,光靠药是治不好的,还需要耐心,需要理解,需要爱。
而他的那根祖传药杵,虽然依旧乌黑,但杵头部分的颜色,似乎比以前更亮了一些。也许,它也感受到了这次谈判的意义,感受到了那种超越药物力量的,更强大的治愈力量。岐山看着窗外,阳光正好,照在年轻人的脸上,虽然依旧苍白,但已经有了一丝红润。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次,他能真的好起来,希望那个强大的“虚症”,能永远地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