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村的晨雾还未散尽,老槐树下就传来了“吱呀”一声。陈继业推开竹篾编的门帘,手里攥着块泛青的兽骨,正对着窗台上的老榆木工作台细细打磨。这骨笛他已经做了七日,笛身雕着云雷纹,尾端刻着只蜷成圆的小兽——据村里最老的周阿公说,那是上古獬豸的幼崽,生前专替人间断是非,死后骸骨能通阴阳。
“继业哥!”院外摸索着进来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是村东头王婶家的小闺女阿莲,“我娘说你昨儿夜里又去后山了?莫不是又在寻什么宝贝?”阿莲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可陈继业盯着她眼尾那道淡白的疤,喉咙突然发紧——三年前山匪劫村,阿莲为护弟弟被砍了一刀,虽捡回条命,却落得个双目失明。
“阿莲啊,”陈继业放下骨笛,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塞给她,“哥今儿不进山,倒是有个物件要给你瞧。”他从木匣里捧出那支刚做好的骨笛,“这是用獬豸骨做的,能替人解些疑难。”
阿莲歪着头摸笛身:“能让我看见么?”
陈继业的手顿了顿。老辈人说,獬豸骨笛本是上古神物,吹奏时需念动《归墟调》,能与指定的人或牲畜换一处身子。可这调子早失传了,陈继业的爷爷临终前只在他耳边哼过两句,说是“借骨还魂,损福折寿”。可看着阿莲那双空洞的眼,他还是咬了咬牙。
是夜,陈继业在院里摆了三碗清水,把骨笛抵在唇边。山风卷着松涛声,他闭着眼哼起那半支调子:“归墟水,渡魂归,借尔骨,换残躯……”笛声清越如鹤鸣,惊得檐下的乌鸦扑棱棱飞起来。阿莲跪在炕上,双手攥着被角,忽然轻声道:“继业哥,我好像看见光了!”
第二日,阿莲的眼睛竟真好了。她站在院门口,指着远处山尖的红杜鹃喊:“继业哥!红的!还有蝶儿,黄的蝶儿!”王婶哭着给陈继业磕了三个响头,说要认他做干儿子。陈继业摸着发烫的耳垂直摆手,可心里却像揣了团火——原来这骨笛当真有用。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月后,邻县的赵半仙背着药箱找上门来。这赵半仙五十来岁,留着撮山羊胡,自称能治疑难杂症,可陈继业瞧他腰间挂着的药囊,早没了草药香,倒有股子腥气。
“陈师傅,”赵半仙一进院就直奔主题,“我听说你有件宝贝?”他压低声音,“我那傻儿子前年上山打猎,摔断了腿,如今成了瘸子。若能用这骨笛换他条好腿,我愿出百两银子。”
陈继业摇头:“这笛子不是换钱的。”
“那我拿‘听风耳’换!”赵半仙拍着胸脯,“我能听见十里外的虫鸣,换了腿,我儿子就能跟我学看风水,往后咱爷俩儿吃穿不尽!”
陈继业想起周阿公的话:“这笛子只能救急,不能图利。”可赵半仙说得恳切,他鬼使神差地应了。
是夜,陈继业又在老槐树下吹起《归墟调》。这回他照着赵半仙说的,想着他儿子的瘸腿。笛声未歇,赵半仙突然惨叫一声,抱着耳朵蹲在地上:“我的耳朵!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
陈继业慌了:“我只是应你……”
“你骗我!”赵半仙踉跄着站起来,“我明明说了换腿!”他扑过来要抢骨笛,却被陈继业躲开。这时王婶端着热粥出来,正好撞个正着:“赵半仙?你这是作甚?”
赵半仙指着陈继业骂:“这小崽子拿我当试验品!我这耳朵……怕是要聋一辈子了!”他踉跄着跑了,药箱里的药瓶摔了一地,陈继业凑近一瞧,哪有什么“听风耳”,分明是半瓶砒霜。
过了半月,村里开始闹怪事。先是李猎户说他换了儿子的视力,能看见草窠里的兔子,可上山打猎时,竟把自家的羊当成了狼,被咬得遍体鳞伤;再是张寡妇换了女儿的嗓子,能唱得百鸟停枝,可女儿一哭,声音像破锣,把邻居家的狗都吓疯了。最惨的是村西头的周阿公,他偷摸换了老黄牛的腿脚,说是能走得快些去看田,结果没走半里地就栽进了沟里,腿骨断了三根。
陈继业这才慌了神。他翻出爷爷留下的旧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骨笛借的是天地造化,换一寸,损一寸。贪者取之,必受其反。”原来那些被换走的,哪里是身子,分明是命里的福分。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陈继业揣着骨笛上了后山,在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下挖了个坑。他把骨笛轻轻放进去,又用红布裹了几层,埋上松针和碎陶片。“对不住了,”他对着泥土说,“这东西本不该留在人间。”
第二日,雪停了。陈继业去王婶家串门,阿莲正蹲在院子里喂鸡,眼睛亮堂堂的:“继业哥,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兔子?”陈继业笑了,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笛声——不是骨笛,是村口老木匠新做的竹笛,调子清亮,像春溪淌过石板。
后来有人说,看见老槐树的树洞里常冒白气,像有人在吹笛。也有人说,夜里路过时会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许多人在换腿换脚。可春山村的人再没提过换骨笛的事,只在村口立了块碑,刻着:“天地有数,贪者自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