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官镇的老河埠头总浮着层薄雾,像谁把灶上的米汤泼在了青石板上。陈阿虎蹲在埠头边洗铜器,铜盆撞着石阶叮当作响,惊得水面上的蜻蜓扑棱棱飞远。他抹了把汗,望着对岸茶棚里几个老头下棋,忽然想起木箱底那面老镜子——自打阿爹咽气前塞给他,已有八年没碰过了。
那是面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蒙着层灰,边沿刻着缠枝云纹,铜绿从纹路里漫出来,像爬满了青苔。阿爹临终时攥着他的手,指节冷得像块冰:“阿虎,这镜子莫要轻易照。你若见了里头的自己,可记着……”话没说完就断了气,剩下的半截话,成了阿虎心里一根扎了八年的刺——他隐约觉得,那后半句该是“记着别被影子困住”。
入秋的雨来得急,阿虎正蹲在灶前熬药,药罐里飘着股苦得发涩的味儿。里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震得窗纸簌簌响。这咳嗽从春上犯的,起初像猫挠嗓子,如今咳得床板都晃。他偷偷攥过母亲的手,那骨头硌得像河埠头的碎石——镇里的郎中医了三回,药渣子堆成小山,却总说“忧思伤脾,恐难根治”。
“阿虎……”母亲扶着门框站在里屋门口,白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蜡黄的脸上,“别抓药了,娘这把老骨头,熬不过今年冬天。”
阿虎手里的药勺“当啷”掉进罐里。他望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发大水,母亲把他顶在头上蹚过齐腰深的河水,辫子浸在水里像条黑锦缎;想起十二岁去县城学打铜,母亲在门口等了七天七夜,脚后跟上的血泡破了又结茧;想起上个月自己摔断手腕,母亲把热毛巾换了三遍,直到他肿处泛出红光。
“娘,您别胡说。”阿虎扯过条破布擦手,转身往木箱走去,“我这就去后山采野参,您等着。”
木箱的铜锁“咔嗒”一声开了。霉味混着铜锈味涌出来,那面老镜子静静躺在红布上。他鬼使神差地捧起来,手指刚碰到镜面,忽然一阵风卷进来,吹得镜面上的灰簌簌往下落——竟露出块锃亮的圆,映出他自己的脸。
镜里的他不过三十来岁,两鬓却白了,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嘴角耷拉着,活像具被抽干了魂的壳。更骇人的是,身后站着个穿素衣的老妇,白发乱蓬蓬的,正是母亲现在的模样,可她的脸瘦得脱了形,眼窝陷得能塞进颗鸡蛋。
“阿虎……”镜里的母亲开口了,声音像破风箱,“娘冷……”
阿虎的手一抖,镜子“哐当”砸在箱底。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条凳——原来镜里照的不是虚无的将来,而是他此刻恐惧的投射:若再把日子过成铜器般冷硬,母亲终将在他的忙碌里枯萎。
雨还在下,打在瓦上噼啪响。阿虎盯着窗纸上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阿爹生前总说:“打铜要退火,日子要暖人。”他曾嫌这话絮叨,如今才懂——那些堆在墙角的铜板,哪有母亲递来的热汤暖手?
他重新捧起镜子,镜面的灰已被雨水冲净。镜里的自己依旧两鬓斑白,可当他凝神去看,却发现镜中母亲的眼睛在动——那是他上周给娘梳发时,母亲偷偷抹掉的泪;是他打铜晚归时,灶上温着的半块糍粑;是这些年被他忽略的、点点滴滴的暖。
“娘,”阿虎喉结动了动,“我怕。”
镜里的母亲笑了,皱纹里漾着柔光:“傻孩子,你瞧现在的灶火多旺,你给娘煨的梨汤还冒热气呢。人哪能不老?可你若把当下过成铜器,细细打磨,它自会映出暖光。”
第二天清晨,阿虎把镜子锁进木箱时,特意在红布里塞了块母亲织的帕子。他熬了锅加了桂花的小米粥,端到母亲床前:“娘,今儿起我就在家打铜,您教我织毛衣的花样,我给您讲书里的故事。”母亲摸着他手背上的茧子掉泪:“傻娃,娘这病……”
“郎中说了,忧思伤脾,您瞧我给您打的暖手炉,能焐热整条被子呢。”阿虎从灶膛里掏出个新打的铜炉,炉壁上刻着缠枝云纹,和镜子边沿的花纹竟分毫不差。
说来也奇,半月后母亲能拄着拐杖看他打铜了。阿虎给她在椅背上缝了棉垫,又把药渣子晒干铺在床底驱潮。镇里的王郎中再来时,搭着脉直咂嘴:“怪事,前儿还沉取无力,今儿竟带了春芽般的生气——莫不是你这铜炉焐热了病根?”
秋末时,阿虎在铜器上錾刻了面小镜图案。有个外乡人盯着看了半天:“师傅好手艺!我听闻灵官镇有面宝镜能照见未来?”
阿虎捶打着铜片,火星溅在围裙上:“镜子早锁起来了。不过我倒是见过——”他举起刚成型的铜壶,壶身上的云纹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当你把日子敲打得锃亮,每一天都是未来的镜子。”
后来灵官镇流传起新说法:陈巧匠的铜器能照见人心。而那面老镜子,据说被阿虎熔进了给母亲打的寿棺铜饰里——棺盖上的缠枝云纹里,总嵌着点不易察觉的金光,像谁把未说出口的话,全铸进了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