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缠人。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烟,卖花担子的竹筐边垂着水珠子,连檐角铜铃都沾了湿意,叮咚声里裹着潮润的霉味。
阿浣缩在茶棚檐下,指尖攥着伞柄,指节发白。她面前的粗陶碗里,茶汤早凉透了,水面浮着两片蜷曲的茶叶,像两只翻白的鱼。
\"姑娘这伞看着新鲜。\"茶棚老妇人擦着桌子凑过来,浑浊的眼珠在伞面上打转,\"青黛色的竹骨,伞面绘着云纹,可没见你这伞面刷过桐油——怪道不沾雨。\"
阿浣慌忙把伞往怀里拢了拢。这是父亲咽气前塞给她的,说是祖上传了三代的老物件。三天前县太爷的公差破门而入时,她就靠这把伞从后窗翻了出去。当时雨下得急,她撑开伞冲进雨幕,竟真的一点雨都没淋到,连鞋袜都是干的。
\"许是您家传的手艺。\"阿浣赔笑,喉间发紧。公差们此刻该还在镇口盘查,她得赶在天黑前出城。可这伞......方才她躲在柴房里换衣裳时,分明看见伞面内侧凝了水珠,正一滴一滴往下落,把她绣着并蒂莲的鞋尖浸得透湿。
老妇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阿浣惊得差点把伞摔了,却见老妇人的手像枯枝般瘦,指甲缝里沾着灶灰:\"姑娘可还记得上个月十五?西头王记米行的米少了半担,账房先生说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晃进后巷。\"
阿浣的脸\"刷\"地白了。那夜她确实在米行后巷——不是偷米,是替被赌鬼丈夫卖了的女儿送钱。那姑娘跪在雨里哭,说再还不上银子就要被沉塘。阿浣摸出怀里的十两银子,那是父亲临终前让她留着置办棺材的。她记得自己当时说:\"拿着,就当是我借你的。\"
\"伞要心净才能遮雨。\"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了,像刮过瓦缝的风,\"你撒谎时,伞面就会落雨。\"
阿浣猛地抽回手,后退两步撞在茶棚柱子上。伞从怀里滑出来,\"啪\"地摔在地上。她慌忙去捡,却见伞面不知何时爬满了水痕,青黛色的竹骨泛着冷光,伞面上的云纹像活了似的扭曲,竟渗出豆大的水珠,\"滴答滴答\"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这是......\"
\"心雨。\"老妇人的脸隐在茶雾里,\"当年你爹爹做这把伞时,用的是雷劈过的老竹,晒足七七四十九天的桐油,又请了终南山的道士画了镇邪符。可再灵的伞,也遮不住人心的阴雨。\"
阿浣的手指触到伞面的水珠,凉得刺骨。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模样:枯瘦的手攥着她的腕子,眼睛里燃着两簇火:\"浣儿,这伞能救你命,可若有一日你起了恶念......\"话没说完就咳血了,血珠溅在伞面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那天夜里,她跪在床前守着父亲的尸首,听着外头风大雨急。突然想起隔壁张婶说她克父,想起米行账房先生总盯着她的胸脯笑,想起王屠户的儿子上次摸她手时被她甩了一巴掌......这些念头像毒蛇似的钻进脑子里,伞面就渗出了雨。她慌忙把伞扣上,可那些雨水已经渗进竹骨,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姑娘要是不信,不妨撑开伞试试。\"老妇人的声音飘过来,\"你心里藏着事,这伞啊,比衙门的公差还灵。\"
阿浣咬着嘴唇撑开伞。刹那间,四周的雨声突然消失了。茶棚的瓦当不再滴水,青石板上的水洼静止成镜,连老妇人鬓角的白发都凝在半空,像落了一层霜。伞下的方寸之地干爽温暖,可伞面却开始疯狂渗水。水珠顺着伞骨往下淌,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潭,潭水里竟浮起一幅幅画面:
——她举着伞冲进雨幕,背后传来公差的喊叫声;
——她蹲在柴房里数银子,十两银子码得整整齐齐;
——她站在米行后巷,把银子塞进浑身湿透的姑娘手里;
——她跪在父亲床前,听他说\"浣儿,伞要心净\";
——她想起七岁那年,自己偷摘了邻居家的枣子,父亲罚她跪了半夜,却把枣子核埋在院角,说\"错了要认,改了就好\";
——她想起昨天清晨,那个被沉塘的姑娘的弟弟跪在她面前,额头磕得青肿,说\"姐姐,他们说你拿了米行的钱,我娘要报官\";
最后浮出的画面,是她自己站在县衙大堂上,公差举着锁链,而她手里紧紧攥着这把伞,嘴上说着\"我没偷\",可心里明明知道,那十两银子早被她塞进了姑娘的枕头底下。
\"哗啦\"一声,伞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阿浣惊得松手,伞\"啪\"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她这才发现,伞面上的云纹不知何时变成了泪痕,每道水痕里都浸着她这半辈子的愧疚、恐惧和贪心。
\"心雨淋透了伞骨,这伞怕是要废了。\"老妇人的声音里带着叹息,\"不过也好,真心话总比假话好。\"
阿浣捡起伞,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抬头望去,只见一队公差举着火把从街角转过来,为首的捕头举着画像,正是她的模样。
\"快走!\"老妇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往南跑,过了青石桥有个土地庙,庙后有个地洞——你爹爹当年修伞时藏的。\"
阿浣转身就跑,伞在手里攥得生疼。她听见公差的喊叫声越来越近,可奇怪的是,脚下的青石板路突然变得轻快,仿佛踩在云端。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把裂了缝的伞在她头顶撑着,伞下的雨幕里,老妇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只余下一句模糊的话:\"记住,伞遮的是雨,护的是心......\"
青石桥的土地庙在雨雾里若隐若现。阿浣跑到庙后,果然在老槐树下找到了半块松动的砖。她扒开泥土,里面是个铁盒,装着父亲当年做伞的工具,还有半本旧账册——上面记着这些年他偷偷接济的穷人名单,最后一个名字,是那个被沉塘的姑娘的母亲。
马蹄声在庙前停住。阿浣深吸一口气,推开庙门走了出去。公差们的火把照亮了她的脸,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清明。
\"我就是阿浣。\"她举起那把裂了缝的伞,\"米行的钱是我拿的,可我没偷——我是借给救命的。\"
捕头的火把晃了晃,映出伞面上的水痕。雨不知何时停了,伞下的青石板却还湿着,倒映着一轮淡月。阿浣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洼里,身后跟着一把裂了缝的伞,伞面上爬满的水痕,正慢慢汇成一行字:
\"人心若净,雨落无痕;人心若浊,伞自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