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烟尘稍散。
赵大锤灰头土脸地从土埂子后头爬出来,呸呸吐着嘴里的泥渣子。他半边脸被飞溅的泥块擦出血道子,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瞪着坡下那个直径足有丈许、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大坑,又看看旁边被彻底夷平、只剩点烂木头茬子的草棚废墟,眼珠子都直了。
老屠瘫在土埂子底下,哼哼唧唧地蠕动,脸上糊满了黑灰泥浆,像个刚扒出来的泥菩萨。几个工匠从草棚废墟里挣扎着爬出来,头上身上挂满了草屑烂布,惊魂未定。
“操……操他姥姥……”赵大锤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咒骂,他几步冲到老屠跟前,一把将人拎起来,唾沫星子混着黑灰喷了老屠一脸,“你他妈……点火还是点魂呢?!捻子……捻子烧那么快!赶着投胎啊?!”
老屠被晃得七荤八素,耳朵里还在轰鸣,只看见赵大锤黑脸上扭曲的怒容和一张一合的嘴,听不清吼的啥。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抽气声。
赵大锤一把甩开他,又冲到那焦黑的大坑边。坑底还残留着灼热的气浪,坑壁被高温灼烧得如同琉璃般发亮发黑。他弯腰,从滚烫的浮土里扒拉出几块扭曲变形的铁壳碎片,碎片边缘还嵌着几粒没崩飞的瓷片尖角,在日光下闪着森冷的寒光。
“侯爷!”他猛地扭头,朝着坡上吼,黑脸上肌肉抽搐,“这玩意儿……劲是够大!可他娘的不听使唤啊!捻子……捻子烧得跟鬼撵似的!点火就得跑!慢一步……骨头渣子都找不着!”
陈默立在坡顶,袍角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映着那片焦黑的狼藉。肋下的旧伤被爆炸的余波震得隐隐作痛。他走下坡,靴底踩在滚烫的浮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他蹲在坑边,没看赵大锤,目光落在坑底一片被炸得焦黑、却相对完整的铁壳内壁碎片上。碎片边缘扭曲,内壁嵌着的瓷片大多崩飞了,只留下蜂窝般的凹坑。他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捻起碎片一角。
碎片滚烫。
指腹下的铁壁粗糙,带着爆炸撕裂的尖锐毛刺。
他翻转碎片。
内壁焦黑一片。
几粒极其微小的、晶莹的碎屑,如同淬毒的星辰,深深嵌在铁壁的蜂窝凹坑深处。
是未燃尽的硝石结晶。
在日光下。
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
震天雷炸出的焦土坑还腾着青烟,硫磺味混着雨前的土腥气糊在嗓子眼。陈默肋下的旧伤突突地跳,像有根烧红的铁钉在骨缝里搅。他盯着案头那盏油灯,火苗被门缝灌进来的风吹得乱晃,在墙上投下巨大摇曳的鬼影。雨点开始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由疏转密,渐渐连成一片令人心头发闷的潮声。
“吱呀——”
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裹着湿气的冷风卷进来。影七像道被雨水洗过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他没打伞,靛青的夜行衣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在脚边积出小小一洼。脸上蒙着的黑布洇湿了大半,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他走到案前,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布包被雨水浸透,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点。
陈默没抬眼,伸手接过。油布入手冰凉湿滑,带着夜雨的寒气。他解开缠得死紧的布扣,里面是一小卷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桑皮纸条。蜡封完好,只在边角蹭掉一小块,露出底下桑皮纸粗糙的纹理。
他拿起案头那个沉甸甸的黄铜扁匣——千机匣。匣身冰凉,被油灯映出暗沉的光泽。拇指按住侧边凸起的铜钮,指尖发力,缓缓旋动。
“咔哒…咔哒咔哒……”
匣内传来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齿轮咬合声。声音细密、稳定,如同冰层下暗流的低语,穿透窗外渐大的雨声,钻进耳膜。
匣盖内侧,那根细如发丝的铜探针,随着旋钮的转动,在密密麻麻的阴刻小字上方无声滑行。陈默将那张桑皮纸条铺在探针滑动的轨迹下。纸条被油布包裹,虽未湿透,边缘也已微微发软。
旋钮转动。
铜针移动。
针尖在空白的桑皮纸条上,划过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凹痕。
停顿。
再移动。
再划痕。
凹痕的深浅、长短、间隔……在无声的齿轮转动中,被精准地刻录在湿软的纸面上。
书房里只剩下两种声音。
窗外越来越急的雨打瓦檐声。
匣内那永不停歇、冰冷而规律的“咔哒”咬合声。
两种声音交织,如同催命的更漏。
不知过了多久。
旋钮停转。
齿轮声戛然而止。
铜针悬停在纸条末端,针尖在灯下闪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寒芒。
陈默放下千机匣。指尖捻起那张看似依旧空白的桑皮纸条。纸条边缘被雨水洇湿的痕迹微微发皱。他走到灯下,将纸条凑近跳动的火苗。
光影透过薄韧的桑皮纸。
纸上!
那些被铜针划出的、肉眼难辨的细微凹痕!
在光线的透射下!如同蛰伏的鬼影!清晰地显现出来!深浅不一的沟壑!长短交错的刻痕!构成了一幅诡异而精密的密码图谱!
他拿起千机匣,再次旋动铜钮。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看纸条,而是死死盯着匣盖内侧那根移动的铜针。他的右手食指悬空,随着铜针的移动,指尖在阴刻小字上方虚点。每一次指尖的悬停与落下,都对应着纸条凹痕传递的一个“字位”。
铜针滑动。
指尖悬停。
铜针停顿。
指尖轻点。
“月”。
“落”。
“亥”。
“时”。
指尖最后悬停在“攻”字上方的凹点,轻轻落下。
陈默猛地抬头!油灯火光在他眼底剧烈跳动!肋下的旧伤如同被这译出的字句狠狠刺穿!剧痛炸开!
“鹰嘴崖!”
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锈铁!
“卯时火攻!”
他一把抓起千机匣!冰冷的铜匣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影七!点人!鹰嘴崖!敌储火药!给我……掀了它!”
鹰嘴崖。
雨下疯了。不是雨丝,是瀑布!是天河倒灌!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根钢针,裹挟着狂风,狠狠抽打在陡峭的崖壁上,激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雾。崖下深涧怒涛轰鸣,水声混着风雨的咆哮,震耳欲聋。
沈轻眉贴在湿滑冰冷的崖壁上。素白的劲装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轮廓。蒙眼的白绫被雨水浸透,紧紧覆在眼上,边缘不断有水珠滚落。她像一只壁虎,五指如钩,死死抠进岩缝里湿滑的苔藓和凸起的石棱。每一次移动,都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稳定和精准,在狂风暴雨中寻找着那微乎其微的落脚点。
身后,十几道同样湿透的黑影,如同附在绝壁上的壁虎群,沉默地向上攀援。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衣角往下淌,在陡峭的崖壁上拉出一道道短暂的水线,瞬间又被暴雨冲散。无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被风雨声撕碎。
崖顶的风更烈,如同无形的巨手,要将人从崖边掀飞。沈轻眉最后一个翻上崖顶,湿透的白绫紧贴着脸颊。她伏在冰冷的岩石上,雨水冲刷着她的脊背。蒙眼的白绫下,鼻翼几不可查地翕动,捕捉着风雨中混杂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硫磺和硝石的刺鼻气味!
气味源头,在崖顶内侧一片被巨岩半掩着的凹地!
她身形微动,如同融入雨夜的鬼魅,无声地潜向那片凹地。身后黑影紧随。
凹地被几块嶙峋的巨岩环抱,形成一处天然的避风港。此刻,港内却堆满了小山般的油布包裹!包裹码放得整整齐齐,盖着防水的厚油毡,但浓烈的火药味依旧穿透雨幕,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油毡边缘,隐约可见几个穿着蓑衣的身影缩在岩石缝隙里避雨,身影在风雨中模糊不清。
沈轻眉停在巨岩阴影里。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她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握拳!
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