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温软的调子,却像颗冰珠子砸进滚油里:“若是起得来,婚礼继续;若起不来,那本宫就换个未婚夫?”
她眼波流转,修长手指随意地朝陆飞举一点:“本宫看大郎君就很不错,听说大郎君发妻三年前去世至今未续娶,本宫自从来到青州,也是大郎君带领青州大小官员相迎,几次交接,本宫也很与大郎君谈得来。”
书房里死寂一片。陆飞举魁梧的身躯瞬间绷紧,脸色铁青,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神如刀般剐向迎春。
陆夏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眯,精光爆射,那点装出来的病气荡然无存。
“择人不如撞人!”迎春仿佛没看见那两双要吃人的眼睛,自顾自抬手,轻轻抽下发间唯一那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
那点温润的珠光在她指尖一闪,随即被她“啪”地一声,轻巧又清晰地搁在陆夏面前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步摇躺在冰冷的案面,朴素得近乎寒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挑衅。
“本宫不如现在就与节帅提亲吧!”
“你!”陆飞举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步踏前,佩刀几乎要出鞘半寸。
“本宫很好,”迎春笑吟吟迎上陆飞举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节帅的夫人也故去多年了吧?本宫没有直接向节帅提亲,已经很收敛着了。”
那支素银步摇躺在冰冷的紫檀案上,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又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放肆!”陆飞举简直被眼前贵妃榻上坐着的年轻女子惊掉了下巴,佩刀完全出鞘,就要上前一步。
夏榴毫不畏惧连忙上来。
“老大,退下!”陆夏厉声喝道,老眼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珠光,脸上的病气被一层铁青覆盖,松弛的皮肉微微抽动。
书房里死寂得能听见炭火炸裂的细响,还有陆飞英压抑的、几乎窒息的喘息。
陆飞举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却强行按住的困兽。他瞪着迎春,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换未婚夫?还是换给他爹?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对整个陆家、整个淄青的挑衅!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终于,陆夏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嗬”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不是去碰那步摇,而是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自己盖着玄貂裘的膝盖上。
“呵…呵呵……”他嘶哑地低笑起来,笑声干涩刺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意味,眼皮深重的老眼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迎春脸上,“殿下…好胆色!好…好一个‘择人不如撞人’!老臣…咳咳…老臣活了这把年纪,倒叫殿下给开了眼界!”
他咳了几声,喘匀了气,那点疯狂的意味倏然收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沉。
不论眼前人到底是谁,是十年前从淄青离开的、老三和纪清仪的那个女儿,还是朝廷的真公主。
他们一时想借由对方拿捏朝廷而求娶的算盘不但明显落空,还是淄青招惹了个烫手山芋。
陆夏不再看那步摇,目光转向一旁面无人色的陆飞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像鞭子一样抽在死寂的空气里:“老三!”
陆飞英猛地一哆嗦,茫然地抬头。
“去!”陆夏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告诉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正月初八,他就是爬,也得给老夫从床上爬起来!爬,也得爬到公主府门前,把殿下给我安安稳稳地接进府来!他要是敢误了吉时,坏了殿下的大事……”
陆夏的眼风扫过陆飞举,又落回陆飞英身上,阴恻恻地:“老夫就亲自打断他另一条腿,让他下半辈子,真在床上躺着过!”
陆飞英的脸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袖中那把冰冷的马蹄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听见没有?!”陆夏猛地一拍扶手,声如炸雷。
“是…是!父亲!”陆飞英如梦初醒,慌忙躬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夏这才转向迎春,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拱了拱手:“殿下放心。老臣……说到做到。正月初八,阿青定当亲自‘迎’娶殿下过门。绝不敢……再劳烦殿下‘另择高明’。”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又慢又重,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不对!”迎春的脸转向仓皇落逃的陆飞英,“陆三郎君请留步,等把话说完,再传个明白。”
陆夏仿佛把炭盆里冒火星的银骨炭吞进喉咙,差点儿喷出来,这此反倒是陆飞举往后推了推提醒了他。
这空挡,迎春的话也说出来了。
“不是迎娶本宫过门,是小六郎君入赘公主府。”
目的达到,迎春脸上那点刻意摆出的锋芒瞬间敛去,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婉沉静。
她微微颔首,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威逼从未发生过:“有劳节帅费心。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她目光扫过案上那支孤零零的步摇,语气平淡无波:“谷雨,收起来吧。别脏了节帅的书案。”
谷雨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步拿起,重新簪回迎春发间。
“节帅贵体欠安,本宫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迎春起身,莲青斗篷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仪态从容,仿佛只是来串了个寻常的门。
陆夏没起身,也没挽留,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老眼,沉沉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被陆飞举引着消失在书房门外。
一路被“护送”回驿馆,迎春紧绷的脊背才在踏入自己暖阁的瞬间,微微松弛下来。地龙烧得暖融融的,驱散了从节度使府带回来的森森寒意。她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斗篷边缘柔软的灰鼠毛。
夏栀悄声端来热茶,谷雨替她褪下斗篷。
“娘子……”谷雨低唤,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担忧。方才在书房,她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没事。”迎春睁开眼,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定了定神,“陆夏这只老狐狸,面子比天大。他丢不起这个脸,更不敢真让婚礼砸了。陆奉青……初八那天,就是装,他也得装出个人样来。”
她啜了口热茶,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紧绷的神经。正想吩咐传膳,外间传来采蓝轻快的通禀声:
“娘子,奉仙楼青州总店的掌柜求见,说是……来给您送新酿的‘梨花白’,还有几样青州时新的点心,给您尝尝鲜,解解闷儿。”
奉仙楼?
迎春捻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兖州奉仙楼……那张写着“蔡州大捷”的帖子,那盘刻意端上的“铛底焦饭”……记忆瞬间回笼。青州总店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着送酒送点心的名头来?
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