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举脸上肌肉狠狠抽动,迎春的话无异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周遭垂首侍立的仆妇们,头垂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凝成了冰。
“殿下言重了,也……说笑了。”陆飞举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刮耳朵。他侧身让开月洞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姿态却像在引狼入室。“阿青……自然需好生将养。殿下既忧心,请移步前厅稍坐,末将这就使人唤他近前的小厮来回话。”
他终究不敢真让迎春闯进去看陆奉青是躺着还是站着。
秋韵轩的前厅不大,陈设透着股刻意摆出来的文人气,和这节度使府的森严格格不入。
炭盆烧得旺,烘得人脸颊发烫。谷雨和夏栀一左一右立在迎春身后,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没等多久,一个穿着体面些的青衣小厮垂着手,小步快走进来,扑通就跪下了,头磕得地板咚咚响:“小的陆顺,给公主殿下磕头!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说话。”迎春声音平静,目光掠过小厮低垂的发顶,“陆六郎君伤势如何了?府医怎么说?可能起身?饮食可还进得?”
陆顺爬起来,依旧不敢抬头,背书似的答:“回殿下,六郎君……伤在肺腑,府医说需得静养,万不能见风动气。这些日子汤药未断,人是醒了,就是……就是精神短,一天里大半天都昏沉着。起身是万万不能的,饭食……也只用些稀粥参汤吊着。”
他答得滴水不漏,把个“命悬一线”的陆奉青描绘得活灵活现。
迎春指尖在光滑的酸枝木凭几上轻轻一点:“哦?如此凶险。本宫今日既来了,总要亲眼看看,也好放心。不然,你家郎君要是死了……本宫岂不白来了一趟淄青?隔着屏风瞧一眼,总不碍事吧?”
她语气温和,明明是冒犯的话,偏偏说得温柔无害,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陆顺身子一抖,求救似的飞快瞥了旁边木头人似的陆飞举一眼。
陆飞举眉头拧成了疙瘩,正要硬着头皮描补几句再拦一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疾步进来,对着陆飞举和迎春分别躬身:“大郎君,殿下,节帅听闻殿下亲临探视小六郎君,心中甚慰。只是节帅自己也……唉,强撑着起了身,说殿下尊贵,既到了府里,他这做主人的断无避而不见的道理。请殿下移步书房叙话。”
来了。
迎春心下一沉。老狐狸终于憋不住了。
“节帅病中,本宫怎好打扰?”迎春面上适时露出几分担忧。
“不妨事!节帅说了,殿下驾临,他的病仿佛都轻了几分。请!”管事躬着身,姿态恭敬得近乎谄媚,引路的手势却不容拒绝。
书房在节度使府深处,穿过几重戒备森严的院落才到。
门口守着的心腹亲兵眼神锐利如鹰。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年书卷和上好墨锭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阔大,靠墙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典籍如山。
正中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陆夏就靠坐在案后一张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坐榻上。
他穿着家常的深紫锦袍,外罩一件玄色貂裘,脸色是刻意养出来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微凸,但那双眼睛——迎春甫一接触,心头便是一凛。
那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浑浊中透着精光,沉甸甸地压过来,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和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太和帝有得一拼。
哪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样子?
陆飞英也在,垂手站在书案侧后方,失了魂,仿若一截木桩,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落在书案一角。
迎春进来的动静似乎惊动了他,他抬眼,目光触及迎春面容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那只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瞬间攥紧,袖口布料绷紧的褶皱清晰可见——那里面,硬邦邦地硌着那把要命的马蹄刀。
“老臣抱恙……咳咳……未能远迎,公主殿下恕罪。”陆夏开口,声音嘶哑低沉,伴随着几声刻意拉长的、有气无力的咳嗽,戏做得十足。
“节帅言重了。”
迎春微微颔首,行了个标准的平礼,仪态无可挑剔。
“听闻节帅贵体违和,本宫心中不安。今日探视陆六郎君,不想反劳动了节帅,是本宫的不是。”
她目光坦然回视陆夏,温婉沉静,仿佛真只是个关心未婚夫和未来长辈的皇家女儿。
陆夏精明的老眼在她脸上缓慢刮过,像在鉴定一件古玩的真伪,每一寸都不放过。
那酷似纪清仪的轮廓,那眉心一点刺目的红痣,那沉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神……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冷哼。
“殿下……请坐。”他抬了抬手,指向书案对面早已备好的一张紫檀贵妃榻。
迎春依言坐下,谷雨和夏栀无声地退到她身后,夏榴则站在侧旁。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陆夏偶尔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和炭盆里银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空气粘稠得如同坊间小摊上冷却凝固的蜜糖,带着药味的甜腥和无声的杀机。
陆飞举垂手立在父亲身后,像一尊铁塔。
陆飞英则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地缝,身体僵硬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陆夏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了迎春身上,那里面再没有半分“病弱”,只剩下赤裸裸的探究与一种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耐心。
“殿下,”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板,“远嫁千里,辛苦了啊。青州这地界,比不得上京繁华,更比不得东都富庶,气候也恶劣……咳咳……殿下可还住得惯?驿馆简陋,若有委屈,殿下尽管直言。阿青那孩子……唉,福薄,累得殿下也跟着悬心。”
他句句看似关怀,字字暗藏机锋,从下嫁辛苦到青州贫瘠,再到陆奉青的“伤”,最后落脚到迎春的“委屈”,试探的意味昭然若揭。
真正的交锋,在这弥漫着药味和墨香的节度使书房里,才刚刚开始。而袖中藏着刀、眼神已然涣散的陆飞英,就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不知何时就会“铮”然断裂,将这危险的平衡彻底打破。
“不委屈,本宫是节帅费心求娶,本宫也为此而来,重结朝廷与淄青的婚姻之好,请问节帅……”
迎春双眸定定,想到纪绿沉也在青州,在某一处筹谋,她慌乱的心也安定下来。
“正月初八,本宫的未婚夫,能起得了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