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东宫崇文殿乃储君研学重地,四壁檀木书架顶天立地,《左传》《史记》等经史子集码得齐整,烫金书脊在斜斜的晨阳中泛着流动的温润光泽,偶有几粒浮尘在光柱里缓缓沉降。窗下临帖案铺着云纹羊毛毡,毡面细密如绒,压着一方雕冰纹的端砚,砚中徽墨研得细腻如脂,笔尖轻点便晕开浓淡相宜的墨团。案头铜炉燃着清雅的檀香,烟气袅袅缠绕着纸卷,与墨香交织成独特的气息,殿内静谧得只余空气流动的轻响,连殿外银杏叶落地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古松
铁骨扎云根,苍皮裂旧痕。
霜侵凝剑气,风过吼军魂。
千年承露重,孤影向天问。
丹心同此老,不负雪霜恩。
殿外几株百年银杏刚染初黄,扇形叶片沾着晨露,晶莹剔透如缀了碎钻,被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坠落,金辉一闪而过,轻触青砖后弹起半寸,才静静躺平。侍立的内侍身着青布袍,持帚的手轻得像拈着鸿毛,将落叶扫入竹簸箕,连扫帚划过地面都几乎无声,生怕扰了殿内的研学气息。萧燊行至朱红殿门,门环上的铜绿在晨光中泛着暗哑光泽,他抬手未及叩门,已听见里面“沙沙”的落笔声——那笔锋沉实,起落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劲气,让他嘴角不自觉漾起浅笑,眸底掠过一丝暖意:这孙儿的勤勉劲儿,倒真有几分谢渊当年的影子。
萧燊身着月白暗绣云纹常服,云纹从肩头延至袖口,需凑近才能看清丝线的细腻光泽。腰间系着素银嵌碧玉带,玉质温润如凝脂,是萧桓早年所赐。他未戴繁复冠冕,只以一支羊脂白玉簪束起半白鬓发,发间几缕银丝在晨光中格外分明,眉眼间沉淀着储君数十年理政的沉稳,却因这身便服添了几分亲和。他双手捧着那卷泛黄手稿,指腹反复摩挲着熟悉的纸边,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淡青——这卷手稿他已陪父皇翻阅过无数次,每一处折痕都了然于心。锦靴踩在金砖上,声响轻缓如落叶着地,却仍惊动了案前研学的萧佑。
萧佑年方二十,身着青衿儒服,领口绣着细竹纹,竹节挺拔如他的腰身,墨色绦带束得利落,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正俯身临写颜体楷书,右手握笔悬腕,笔杆垂直如松,笔尖落纸稳如磐石,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边缘匀净细腻。听闻动静,他手腕极快地一收,笔锋精准顿在“忧”字最后一笔的顿点上,墨色浓深如凝脂。随即起身垂手,腰脊弯得恭谨,几乎与地面呈九十度,目光掠过萧燊手中那卷眼熟的手稿时,眸底飞快闪过一丝好奇,又迅速压成恭敬,喉结滚动了一下,高声行礼:“孩儿参见祖父,父亲。”已在殿内临窗而立的萧桓缓缓抬眸,鬓角霜色在晨光中如覆薄雪,抬手时袖间暗绣的龙纹被光映得清晰,声音醇厚如古钟:“免礼。”萧燊亦侧身躬身回礼,神情恭肃,袍角轻扫过案边的砚台,未惊起半分墨花。
萧桓目光扫过宣纸上“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字句,指节轻叩案面,声音带着老帝王的醇厚:“字有进益,只是‘忧’字笔锋稍浮,还需沉心再练。”说罢,他示意萧燊将手稿呈上,那卷粗麻纸装订的册子轻轻落在案上,封面“谢渊遗事”四字笔力苍劲,正是萧桓亲笔所书,墨色虽淡却透着千钧重。
萧佑的目光瞬间被手稿吸住,像被磁石牢牢牵引。他早从东宫老侍读口中听闻,祖父藏着一份记载谢渊生平的孤本,今日得见,才知比传闻中更显厚重。近看之下,手稿约三寸厚,纸页泛着老竹般的深黄,边角磨得发毛起绒,几处折痕深如刀刻,边缘已有些破损,显然是被反复翻阅摩挲所致。他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甚至沁出了薄汗,却仍维持着垂首恭立的姿态,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多扫——他知道,这卷纸里藏着的,是祖父晚年最看重的东西。
萧桓察觉到孙儿的小动作,眼角细纹深了几分,伸手将手稿往前推了推,指腹划过封面的折痕,声音平和却字字郑重:“这卷手稿,今日便交予你。你且说说,可知它的来历,又知谢渊此人?”萧佑闻言立刻收敛心神,神情变得肃穆,萧燊在旁补充,目光温润如晨光:“佑儿,据实回话,不必拘谨。”
萧佑双手接过手稿,入手的重量远超预期,竟让他手腕微沉。粗麻纸的糙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经年的干燥与温度,触到一处黄豆大小的微凸压痕时,他指尖下意识一顿——那是萧桓当年批注时太过用力,狼毫笔尖在纸背留下的深刻印记,摸上去像一块细小的老茧。他下意识将手稿往怀中拢了拢,仿佛这样便能接住其中承载的二十载光阴与千钧重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淡青,掌心已被糙纸磨得有些发痒。
“祖父,父亲,孩儿幼时听老内侍说,谢公是祖父朝的正一品太保,”萧佑垂首回话,声音稳而清晰,眉峰微蹙,似在努力拼凑那些零散的传闻碎片,“他单骑闯西南蛮族大营,据说当时蛮族首领的弯刀都架在了他颈上,他却面不改色,凭一席话退了十万敌兵;后来江南漕渠堵了,也是他亲去督工,踩着泥水疏通河道,救了江南百万百姓。只是……只是后来被人诬陷‘通敌’,在闹市口含冤而死,老内侍说,那天百姓哭着堵了半条街,连刽子手都手抖。”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不自觉轻了些,带着少年人对忠良蒙冤的惋惜。
萧桓点点头,转身走到窗边,晨风吹动他的龙纹常服下摆,布料与窗棂相撞发出轻响。他目光望向殿外飘飞的银杏叶,叶片上的晨露折射着光,像一颗颗细碎的泪,仿佛穿透了二十载光阴,声音里染着几分怅然,还有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说得不错,却不够详实。当年满朝都夸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可没人知道他夜里查漕渠工料,冻得咳血;也没人知道他被诬陷时,连给自己辩白的书信都没写。”他顿了顿,指尖划过窗棂上的木纹,“这卷手稿,是朕晚年坐在这崇文殿里,一字一句追忆,翰林院学士笔录后,朕又逐字批注,改了七遍才定稿,里面记着谢先生从寒门学子到当朝太保的一生,比宫中任何传闻都真切百倍。”
他转身回案前,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翻开手稿首页,露出朱红批注,字迹带着晚年的微颤,却依旧力透纸背:“谢渊,字玄桢,姑苏人氏,其父曾为姑苏县令,家学渊源却甘守清贫。渊少力学,举贤良方正,历三朝而初心不改,实乃大吴柱石。”旁边萧燊的补注字迹更显沉稳:“他日朕继位,必追赠忠武公,为其平反昭雪。”
萧佑凑近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能闻到淡淡的霉味混着墨香。手稿内页满是朱笔圈点,“单骑退敌”旁批着“此乃大勇,非匹夫之勇”,字迹力透纸背;“漕渠督工”处写着“当为百官楷模,朕之过,未早识其心”,墨色稍淡,似是后来补加;最触目的是几处字迹模糊处,能看出是浅褐泪痕洇透的痕迹——那是萧桓回忆往事时情难自已落下的,泪水顺着指缝滴在纸页上,晕开了朱批,也晕开了无尽悔恨。他心口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捧着手稿的手指又收了收,忽然觉得这卷薄薄的纸,比殿角的青铜鼎还要重。
萧燊指尖落在“西南平乱”一节,纸页上萧桓补画的地形图线条虽简,却标注得清晰,他垂眸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声音沉缓如讲故事:“当年西南蛮族首领孟获率十万大军犯境,边关急报一日三传,满朝文武都喊着派兵征讨,唯有谢先生站出来说‘攻心为上’,气得几个老将拍了桌子。”
“他没带一兵一卒,只让随从背了封亲笔信,就骑着一匹枣红马闯了蛮族大营。孟获见他孤身前来,当即抽出弯刀按在他颈间,要斩他立威,”萧燊抬眸时,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似在重现当年的凶险,“谢先生却面不改色,抬手推开弯刀,当众宣读信中内容,细数战祸让蛮族百姓无家可归的惨状,又许了互市通商的好处,话说得恳切,道理摆得明白,连孟获身边的副将都悄悄点头。”
手稿上此处的朱批墨迹最重:“朕当时在御书房守了三日,茶饭难咽,第四日天刚亮,快马就传回‘蛮族撤兵,愿称臣纳贡’的消息,朕才知谢先生凭一身胆识、三寸不烂之舌,换了西南十年安稳。此等智谋,千古罕见。”字迹里满是敬佩,萧燊在旁附和,目光亮了几分:“父皇常与儿臣说这事,称谢公是‘以一人敌万军’的真英雄。”
萧佑听得眸底发亮,忍不住抬头追问:“谢公就不怕孟获真的杀了他吗?”萧燊抬手抚了抚颌下短须,笑容里带着赞许:“他怎会不怕?但他更怕战火一开,西南百姓就要流离失所。这份‘以民为重’的心思,让他忘了怕,这才是能安邦定国的大智慧,不是耍弄权术的小算计。”
萧佑低头看向手稿上“臣愿以一身换万民安”的墨字,那字迹刚劲有力,仿佛能看到谢渊落笔时的决绝,他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谢渊的身影不再是史书上的几个字,而是一位站在寒风中、心怀苍生的忠臣,鲜活地立在眼前。
萧燊又翻动手稿,纸页因老旧发出“哗啦”轻响,停在“漕渠督工”一章——这里的纸边磨得最薄,显然祖孙二人都曾反复研读。他声音沉了几分,带着深深的敬意:“江南漕渠淤塞了三年,粮船开不进京城,百万百姓快饿死了,地方官的求救信堆成了山,满朝文武都没辙,又是谢先生站出来,主动要去督工。”
“他到了漕渠工地,把官轿扔在一边,径直住进工匠的泥棚子,工匠吃糙米饭他就吃糙米饭,工匠喝野菜汤他就喝野菜汤。”萧燊指着手稿中“日与工匠同劳作,夜查工料至三更”的记载,指尖划过“足流血”三字,声音里满是动容,“那时候正是三伏天,太阳晒得石头发烫,他赤着脚踩在泥水里指挥,脚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磨,最后结了厚厚一层茧,却从没说过一句累。”
旁边的朱批字迹带着明显的悔恨,墨色都晕开了些:“朕当时派内侍去犒劳,内侍回来说谢渊‘衣沾污泥、足淌鲜血,还笑着说渠下月就能通’,朕竟还疑心他是故意做样子给朕看。直到漕渠疏通那天,粮船载着米粮开进京城,百姓沿街哭着喊‘谢公活我’,朕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批语下方,一滴深色水渍洇透了纸背,是萧桓当年的泪水。萧燊轻叹,眸色沉沉:“儿臣那时在朝房当值,亲眼见百姓捧着刚领到的米,跪在宫门外哭谢,至今想起来都心头发酸。”
“就三个月,他只用了三个月,就把淤塞多年的漕渠彻底疏通了,”萧燊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粮船从江南出发,十天就到了京城,百万饥民都有了活路。当地百姓给他立了生祠,香火从没断过,即便他蒙冤被杀后,还有百姓偷偷去祭拜——这份民心,是实打实干出来的,装不来半分。”
萧佑捧着 manuscript,指尖轻轻抚过“足流血”三个字,那粗糙的纸页仿佛能传来当年的温度,他眼眶彻底红了,泪水在睫上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自小长在深宫,见惯了锦衣玉食的朝臣,从未想过为官者能做到这般地步,此刻才真正懂了,“勤”字背后,是对苍生沉甸甸的责任。
手稿再往后翻,纸页上的字迹都变得潦草,显然笔录的学士当时也心绪难平。萧桓的声音低得像浸了水,带着难以掩饰的沉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谢先生功高,又弹劾了不少贪腐的权贵,那些人恨他入骨,就伪造了‘通敌’的书信,买通内侍偷偷呈给朕。”
“朕那时候刚平定内乱,性子急,一看见书信就炸了,没细查就把谢先生打入天牢。满朝文武上千人,只有三个老臣敢为他求情,全被朕罢官贬到了边疆。”萧桓指着“狱中自白”一节,声音都发颤了,“你看谢先生的绝笔信,没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只劝朕‘亲贤臣、远小人,重民生、轻权术’,最后写着‘臣心昭昭,可昭日月’——朕当时竟还以为他是嘴硬。”萧燊接口,声音也带着涩意:“谢公入狱时,儿臣偷偷托人送了件棉衣进去,他回书却只说漕渠冬季要加固堤岸,半个字没提自己的冤屈。”
“行刑那天,京城万人空巷,百姓堵在刑场前,哭着喊‘谢公冤枉’,连刽子手都迟迟下不了刀。”萧燊的声音带着哽咽,别过脸擦了擦眼角,“谢先生临刑前,抬头望了望皇宫的方向,没有骂声,没有怨怼,只高声说‘愿陛下以苍生为重,莫要寒了忠良之心’。话音刚落,刀就落了——那天的天,都是灰的。”
此处的朱批字迹抖得最厉害,墨痕一团模糊:“朕那天在御书房,听着刑场方向传来的哭声,心像被刀剜一样。三天后,查出书信是伪造的,可谢先生已经凉了——朕错杀了忠良,还算什么圣明君主?”这正是萧桓生辰拒听颂词时说的话,与手稿上的泪痕相映,字字泣血。萧燊红着眼圈补充:“父皇从那以后,十年没再动过刑杀的念头,就是把这份悔刻在了心里。”
萧佑读到“臣心昭昭,可昭日月”,再也忍不住,泪水“啪嗒”滴落在纸页上,与当年萧桓的泪痕重叠。他终于明白,为何祖父晚年总对着这份手稿发呆,为何父亲说要为谢公平反——这哪里是一卷文书,分明是用忠魂与悔恨写就的警示录,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燊见萧佑落泪,没有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慰藉。晨光从窗棂移过来,照在萧佑年轻的脸上,泪痕清晰可见,却没有半分矫情,反而透着发自内心的共情——只有真正懂了,才会为这样的忠良落泪。
良久,萧佑抬手用袖口擦去泪水,捧着 manuscript 走到萧桓面前,深深躬身,腰脊弯得极低,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祖父,孙儿懂了。谢公之忠,不是对君王的愚忠,是对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的忠诚;谢公之智,不是谋私利的小计,是安邦定国的大谋;谢公之勤,不是作秀的姿态,是真真切切为民请命的实干。”
“说得好!”萧桓眼中闪过赞许的光,声音都洪亮了几分,“很多人只知谢先生功高,却不知他少年时没钱读书,在书院外偷听了三年,冻得手脚生疮都不肯走。他当官后,第一件事就是奏请朕改革科举,让寒门学子也能有出路——这便是他的‘仁’,把自己吃过的苦,变成了别人的路。”
萧燊接过手稿,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的批注是他亲笔所书,字迹沉稳:“谢公一生,忠、智、勤、仁兼备,为臣者当以之为镜,为君者更当以之为鉴。父皇错杀忠良,晚年常以泪洗面;把他的精神传下去,是儿臣与佑儿的责任。”墨色浓深,是刻在心底的承诺。
萧佑望着批注,眼眶又红了,却挺直了脊背,郑重道:“祖父,孙儿以前总觉得‘治国’是很远的事,读了谢公的事才明白,治国就是像他这样,每一件事都想着百姓,每一分力都用在实处。孙儿以前只盯着书本上的字,忽略了做人的德行、为官的担当,真的错了。”
萧桓抬手抚上萧佑的肩头,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力道沉稳而温暖,仿佛把半生的经验与责任都传递了过去:“佑儿,你能明白就好。你是大吴未来的储君,将来要坐在龙椅上,肩上扛的不是皇位的尊荣,是万千百姓的饭碗、是江山的安稳。”
“这卷《谢渊遗事》,从今往后就是你的教材,”萧桓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目光如铁,扫过萧佑的脸,“你要逐字读,逐句想,把谢先生的事迹刻在骨子里,将来还要传给你的孩子,让大吴每一代储君都记住:当官的,要有谢先生的智,用谋略保国安邦;要有谢先生的勤,用实干给百姓办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己的悔悟,格外沉重:“更要有谢先生的忠,对江山忠诚,对百姓忠诚。别学那些只会说漂亮话的小人,光靠逢迎上位;更别学朕早年那样,一时糊涂就错杀了忠良,寒了天下人的心。”萧燊在旁点头,补充道:“佑儿要记着,父皇的这份悔,比任何功绩都值得学。”
萧佑用力点头,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没有了少年人的青涩,满是坚定:“祖父放心,孙儿一定把谢公的事刻在心里,每天读这份手稿,以他为楷模,练自己的心性、长自己的本事。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像谢公一样,为百姓做实事,为江山谋长远,绝不让祖父和父亲失望。”
萧燊看着孙儿眼中的光,那是与谢渊当年相似的赤诚,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传承从不是简单的口口相传,是精神的接续——这卷手稿,就是连接三代帝王与一位忠良的纽带,把“以民为本、务实担当”的根,牢牢扎进大吴的帝脉里。
“佑儿,朕晚年常说,错杀谢先生是这辈子最大的憾事,”萧桓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蓝布封皮的书,那是谢渊的《民本策》,封面磨得起了毛,边角用丝线仔细缝过,“朕今天还跟你父亲说,‘江山稳不稳,不在城墙多高、兵将多勇,在百姓认不认你;帝王传不传得下去,不在血脉多纯,在忠良的精神能不能续上’。”
他把《民本策》放在手稿旁,两本书并排着,仿佛跨越时空的君臣正在对话:“你看谢先生在《民本策》里写‘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和朕的悔悟,说的是一个理儿。没有百姓的民心撑着,再大的皇权也像沙堆的房子,风一吹就倒。”
“谢先生疏通漕渠,不是为了让朕夸他;单骑退敌,不是为了要官爵。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扎在百姓心里,所以就算蒙冤死了,百姓还记着他的好,偷偷给他上坟。”萧燊的声音带着感慨,目光落在窗外,仿佛能看到那些为谢渊祈福的百姓身影。
萧佑接过《民本策》,翻开首页,萧桓的朱批和萧燊的墨注叠在一起,都圈着“民心”二字。他指尖抚过那些字迹,忽然豁然开朗——大吴能有今天的盛世,不是因为权术厉害,是因为每一代都有谢渊这样的忠良,每一代帝王都在以他为镜,把民心当回事。
“祖父,孙儿真的懂了,”萧佑再次躬身,比之前更恭谨,“传承不是传皇位的龙椅,是传‘以民为本’的初心;储君不是等着继位,是要提前扛起守护民心的责任。谢公的精神,才是大吴最结实的江山根基。”
萧桓眼中露出欣慰的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知道,今天的话没白说,谢渊的精神真的在孙儿心里扎了根。他抬手示意萧佑起身,指着窗外——晨阳已升得老高,金色的光洒在皇宫的琉璃瓦上,也洒在远处的街巷里,那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你看这大吴江山,田地肥沃,百姓安稳,都是谢先生这样的忠良,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一起拼出来的,来得不容易,得好好守着。”
萧佑站起身,目光坚定地望着萧桓与萧燊,忽然“咚”的一声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着手稿与《民本策》,手臂绷得笔直,声音洪亮如钟,在静谧的崇文殿里回荡:“孩儿萧佑,在此立誓:以谢公为楷模,勤学不辍,修智修勤;以民心为根本,修身立德,护国安民。他日承继大统,必亲贤臣、远小人,重实干、轻虚誉,将谢公之忠与智代代传承,不负祖父与父亲教诲,不负江山社稷,不负天下苍生!”
他的誓言穿透窗棂,飘向殿外,侍立的内侍们都悄悄挺直了脊梁,眼中满是敬佩——他们知道,大吴的未来,有了靠谱的传承人。晨风吹过,殿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誓言伴奏,也像是在回应遥远时空里的忠魂。
萧桓与萧燊一同走上前,一左一右扶起萧佑,萧桓亲手将手稿与《民本策》交到他手中,掌心的温度透过纸页传过去:“朕信你。”萧燊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沉稳:“从今天起,这两本书就归你管,崇文殿最显眼的书架位置,给它们留着,天天看着,别忘今天的誓言。”
萧佑双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整个大吴的未来。晨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泪痕早已干了,只留下清亮的目光,那里面的坚定与澄澈,和当年初入仕途、心怀苍生的谢渊,一模一样。
片尾
携着银杏清香的秋风从窗外吹入,拂动手稿与《民本策》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似在回应萧佑的誓言,又似在诉说谢渊未竟的心愿。殿内檀香与纸墨的气息愈发浓郁,那是传承的味道,是忠魂的味道,沉稳而绵长。
萧燊走到临帖案前,拿起萧佑未写完的宣纸,取过兼毫笔蘸饱墨,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一笔一划补写了“后天下之乐而乐”,笔锋沉稳有力,墨色浓深:“这是范仲淹的话,和谢先生的心思一模一样,你要天天写,天天记,刻在骨子里。”
萧佑走到案前,接过毛笔,在萧燊的字迹旁续写,笔力虽不如祖父沉稳,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坚定,一笔一划都格外认真。祖孙三人的字迹在宣纸上交叠,如同三代人传承的责任与精神,跨越了辈分,连接了过去与未来,在晨光中闪着光。
“祖父,父亲,孙儿今天就把手稿带回住处,逐字研读批注,有不懂的地方,再来向二位请教,三日后来复命。”萧佑小心翼翼收好手稿与《民本策》,贴身抱在怀里,神情恭敬又坚定——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读书任务,是对自己、对祖辈、对天下苍生的承诺。
萧桓与萧燊相视而笑,看着萧佑挺拔的背影走出崇文殿,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二人走到窗边,望着湛蓝的天空,萧燊轻声道:“父皇,谢公若在天有灵,见他的精神传下去了,一定能安心了。”萧桓点点头,秋风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空中旋舞,似在传递一份跨越三代的慰藉——忠魂未逝,精神永续,大吴的江山,定会在这样的传承中,愈发稳固。
卷尾
萧佑遵祖父与父亲之命,将《谢渊遗事》与《民本策》置于案头最显眼处,每日晨光初现时便展卷研读,批注写满了纸边,遇有不解便立刻入宫请教。他不仅自己潜心学习,还常召东宫属官入殿,逐字讲解谢渊事迹,将“忠、智、勤、仁”的理念,悄悄传递给身边每一个人。
不过半月,萧佑便主动向萧桓请命,要去京郊粮仓巡查。他效仿谢渊,换下儒服穿了粗布短打,与粮官、仓夫同吃同住,亲自动手清点粮食,查出账目疏漏之处,当场厘清改正。消息传回宫中,萧桓抚须大笑,对萧燊道:“这孩子,是真把谢公的话听进去了。”
崇文殿的晨光依旧,檀木书架上的《谢渊遗事》与《民本策》,在每日的翻阅中愈发温润。那卷承载着忠魂与传承的手稿,如同一颗种子,在萧佑心中生根发芽,也在大吴的帝脉里,扎下了永不松动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