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带诧异地望向雷,眼中似有波澜涌动,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殿上群臣互相递着眼色,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的神情。
他们都觉得,陛下这戏演得实在有些过了。
此刻,约莫八成官员认为这是雷以退为进的请辞伎俩,剩下两成则猜测他是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帝辛强压下心绪,对当值官员吩咐道:“军师一片赤诚尽在此疏,你且当众宣读,让众卿一同聆听。”
“哼!”
“嗤!”
“嘁!”
不屑的嘘声此起彼伏,众臣皆斜眼睨视雷。
首相商容当即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奏禀:
“陛下,此乃朝会重地,若尽是谄媚之言,恐污众臣清听……”
帝辛冷冷瞥去一眼,那人顿时噤声退下。
比干被剖心的惨状犹在眼前,朝中已少有人敢直面帝辛的威势。
这官员见 ** 冷眼,立刻缩了回去,甚至连商容的脸色都不敢再看,生怕被推出去当了替罪羊。
由此可见,严刑峻法未必没有效用。
见无人再敢阻拦,值守官员只得展开奏疏,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陛下大业未竟而烽烟四起,如今天下动荡,西岐借凤鸣之说自称天意,此实乃大商存亡之秋也。”
不错,明眼人已看出雷此疏仿的是《出师表》的笔法。
可惜这般千古名篇,开篇竟未在群臣间激起半分涟漪,唯有帝辛眼底微动。
尤其是“大业”二字,恰是君臣间心照不宣的密契。若非诸事纷扰,他早已平定东鲁,甚至吞并南伯!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因陛下圣德昭彰,臣子皆愿报效殷商。”
近臣勤勉于朝堂,边将效死于疆场,皆因陛下圣德感召?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露讥诮之色。
果然是个谄媚之徒!竟将文武百官的功绩与忠心,全数归功于君王圣明。
这马屁拍得可谓登峰造极。
有人暗自记下这般说辞,盘算着日后或可借用;也有人摩拳擦掌,想与雷当庭辩驳,却总觉得缺了由头。
“陛下圣德当光照寰宇,以振奋军心士气,切莫过分自轻,言辞失当,阻塞忠言进谏之路。”
这奉承话越发荒唐了!
说陛下德行应当照耀天下,还能鼓舞士气?
还劝陛下不必自卑,莫要拒绝他这奸臣的“忠诚劝谏”?
几位老臣已按捺不住怒火,但想起先前被“骂死”的梅伯,又有些犹豫。
毕竟年事已高,谁若没点高血压、心脏病,都不好意思自称老臣。
此刻他们只能在心中谋划对策,等待关键时机出手反击。
若现在上前争辩,说不过对方被气死该如何是好?
“宫廷近臣与朝堂官员本属一体,奖惩标准不应有别。”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表面指宫廷内外臣子,却仿佛在暗指他们这些潜邸旧臣与朝堂之臣!
还说本属一体?
我们岂愿与你们这些小人同流合污?
呸!
奖惩一致?
我们才不陪你们承担罪责!
“若有违法乱纪及尽忠行善者,应交由相关部门定刑论赏,以彰显陛下公正严明的治国之道,不应偏袒护私,导致内外法令不一。”
违法乱纪,受刑?
群臣立刻捕捉到关键词,顿时愤慨不已!
我们皆是贵族,竟想对我们用刑?
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们这群小人?
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基!
“商容、赵启、费仲、飞廉等人,皆忠诚可靠,心志纯正,因此先王选拔他们留给陛下。”
虽然费仲、飞廉确为先王提拔,但与他们这些托孤老臣相比,根本不在同一层级!
这雷将两者相提并论,是要混淆是非吗?
首相商容与上大夫赵启被点名,尤其还与费仲、飞廉并列。
那滋味极其难受,简直如同生吞三斤 ** !
“我认为宫廷事务不论大小,皆应咨询他们,再付诸实施,定能弥补疏漏,大有裨益。”
若非名单里有费仲、飞廉,满朝文武必会视此为良言。
但忠言中混入这两个小人,众臣皆面露鄙夷。
他们此刻才知,谏言中竟能掺杂如此多私货!
“太师闻仲品性刚正,精通军务,历经三朝,先王盛赞其能,因此众人推举他为太师。”
总算没再夹杂污糟内容,满朝文武稍缓一口气。
提及闻仲,众人还是心悦诚服的。
“我认为军中事务皆应咨询他,必能使军阵和谐,人事安排得当。”
刚松口气,接下来的话却让黄飞虎心头一沉。
军中事务不问我,却问闻仲?
他不是文官之首吗?
七百四十七
黄飞虎此刻满腹疑问:你将我这镇国武成王置于何地?
“亲近贤臣,任用小人,此乃商朝兴盛之因;疏远贤臣,摒弃小人,则商朝必将衰亡。”
简直是一派言!
满朝文武刚缓过神来,又被“小人”二字噎得说不出话。
自古贤臣与小人势不两立,怎的到了你口中竟成了同义?
“昔日 ** 每与臣论及此事,无不痛心疾首于夏桀。若其明此理,如商汤重用伊尹,夏桀又何至于 ** ?”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绕了半天,夏桀 ** 竟是因为不用小人,而商汤兴盛竟是重用“伊尹”这般小人?
方才未曾贸然进言的臣子们暗自庆幸。
这句话确实令人无从辩驳。
伊尹何人?
殷商开国重臣,史书明载的小人!
正是他们向来鄙夷的那种小人!
其父是庖厨,他亦是庖厨!
治国之道竟是“以鼎调羹”、“调和五味”!
庖厨,确系小人无疑!
“黄飞虎、李靖、尤浑、恶来等,皆为忠贞死节之臣,望陛下亲之信之,则商室复兴指日可待。”
这下轮到黄飞虎如鲠在喉,他终于体会到商容、赵启方才的感受。
宁可听雷举荐闻仲执掌兵权,也不愿被这般提及!
同被点名,尤浑却已热泪盈眶。
军师未曾忘却他!
方才费仲、飞廉皆被提及,却算不得真小人。
这令尤浑几近怀疑雷是否挂羊头卖狗肉。
直至听闻自己被称为忠贞死节之臣,尤浑恨不能即刻为国捐躯!
先前被点名的费仲、飞廉等人亦觉与有荣焉。
他们素来自认是商朝真正的栋梁,却始终背负骂名。
此刻雷将他们与商容、闻仲、黄飞虎等人并列,众人无不挺直腰杆。
自觉当之无愧!
甚至暗忖:若能得天下人认可,纵使当场殒命亦无憾!
“臣本修真之士,于邱鸣山炼气,在深山中修身养性,不求显达于凡尘。”
雷的奏疏终于不再令群臣作呕。
然而……
他又开始自吹自擂了?
众臣稍感宽慰。
只要不再恶心他们,任他如何自夸都无妨!
反正无人采信!
“陛下与臣幼年相交,臣下山省亲时,陛下屈尊降贵,三临臣之居所,咨问当世要务,畅抒胸中抱负。臣感念知遇之恩,遂许陛下驱驰。”
嗤!
众臣心中皆是一声冷哼。
所谓“幼时相交”,岂非坐实了幸进之臣的身份?
还说什么三顾府、商议国事、抒发壮志……
乍听仿佛君臣相得,
可君王亲赴臣子家中,不正是自抬身价之举?
“王府军师,受任于潜邸之时,后破周都,奉命于危难之间,至今已一年矣。”
果然!
群臣脸上皆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
方才自抬身价,如今便要自表功绩了?
佞臣终究是佞臣,除了谄媚逢迎,便是自吹自擂!
“陛下深知臣谨慎,此番又委以重任。受命以来,臣日夜忧虑,唯恐有负所托,损及陛下圣明,因而不敢接中大夫之职,仅愿担军师之任。”
还算识相!
听到此处,众臣终于等到推辞之语,勉强压下心中不快,只待稍后“助”他一臂之力!
“如今天下纷乱,纵有纤芥之疾,心腹大患唯有周国。此去西征,臣必竭尽驽钝,扫除奸凶,拆其都城,灭其族裔。”
又来自抬身价?
命你襄助张桂芳平定周国,你便称周国为心腹之患;
若派你征讨东夷,是否周国又成纤芥之疾?
朝堂之上,大多臣子对雷所言不以为然。
在他们眼中,东鲁、北地、西周皆为伯侯,
甚至认为西伯侯素有贤名,不应讨伐,而应和谈!
此乃大商多数贵族共识。
除少数人洞察西周崛起之势,余者皆不以为意。
至于雷所言“扫除奸凶,拆其都城,灭其族裔”……
在众人看来过于酷烈,非贤臣所为,实属酷吏行径!
可雷竟道:
“此乃臣报答陛下、尽忠殷商之本分。”
以灭族为己任?
众臣闻之心寒!
在他们心中,纵使周国有过,亦是贵族之列,
至多诛杀首恶,连姬昌都不该处死。
如今雷张口闭口便是灭族,令他们想起帝辛昔日酷烈手段。
相较之下,帝辛竟显得温和许多。
而此时,众臣却见帝辛眼中满是兴奋之色。
这……
本欲进谏之臣,一时皆踌躇不前。
“至于朝政得失、进谏忠言,乃商容、闻仲、费仲、飞廉等人之责。”
好家伙!
他只管灭族,余事皆推与他人?
“臣谢陛下委以讨贼平叛之任。若不成,甘受惩处,以彰陛下信义。”
表忠心竟至如此地步?
竟敢立下军令状?
如此一来,只要前线稍有不利,众人便可即刻弹劾雷!
众臣原以为抓住了把柄,顿时欣喜若狂!
“若无振兴德政之建言,则应追究商容、闻仲、费仲、尤浑等人怠慢之责,以明其过失。”
等等!
情况不对!
大臣们这才回过味来,雷这是在话里有话?
没有“忠言”,有人要负责。
没有“兴德”,也有人要负责。
那他若是失败,自然也要有人担责,但他压根没说要怎么承担啊?
这哪里是什么年轻雷,分明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进退自如,就算受罚恐怕也只是做做样子吧?
“陛下亦当自行谋划,征询良策,明察善言,深切追念先王武丁的丰功伟业。臣若能听闻陛下如此,将倍感荣幸。”
既劝陛下听取谏言,又让陛下自行决断。
征询良策,明察善言。
好话都让他说尽了,可细细想来,跟没说又有什么区别?
“今当远行,面对奏章不禁泪下,不知自己所言为何。”
众臣以为雷的奏章终于到了尾声,有几人摩拳擦掌,准备弹劾雷。
就在这时,值守官员激动地咽了咽口水,继续宣读:
“臣唯有恭敬谨慎,竭尽全力,至死方休,以报答国家恩情!”
“轰!”
霎时间,满朝文武只觉脑中惊雷炸响!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言一出,举朝震动!
此刻无人再想着弹劾雷,反而个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每个人心中都在思索:
这真是一个奸佞之臣能说出来的话吗?
众臣先是哗然,甚至有些惊慌。
一个为了证明忠心连命都不要的佞臣,谁能不惧?
但随即他们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能说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话的,该是何等人物?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雷身上,重新审视这个一直被当作奸佞的官员。
除了是陛下的旧部、偷袭过沣城、气死过梅伯、策划取消雅乐、立志要做灭族酷吏这些事……
他好像也没做过多少恶行?
从头到尾,除了这几桩事件,他不是回山修行,就是一心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