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暮春,新野城的柳絮正飘得漫天都是。刘备握着徐庶的手站在府衙门口,看他把家眷的行李搬上马车,眼圈红得像染了血。
“元直,真的非走不可吗?”刘备的声音发颤,袖口的补丁被攥得皱成一团。这半年来,徐庶为他操练兵马、治理新野,把个弹丸小城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曹操派来的细作都被揪出了七个。
徐庶望着远处的太行山,喉结滚了滚:“主公,家母被曹操掳去许都,信里说若我不回去,就要……”他从怀里掏出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若庶不归,母必饮鸩”。
张飞在一旁按捺不住,提着丈八蛇矛就往外冲:“俺去许都把老夫人抢回来!让曹操那奸贼知道厉害!”被关羽一把拉住:“三弟休鲁莽,许都是曹操的地盘,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徐庶苦笑着摇头:“翼德将军的心意,庶心领了。曹操就是算准了我会投鼠忌器,才用老母作饵。我若不去,不仅老母性命难保,还要落个不孝的名声,日后主公招揽贤才,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刘备垂泪道:“是我无能,护不住元直的家人……”
“主公切莫自责。”徐庶从车上取下一卷地图,“这是我连夜画的新野布防图,曹操若来攻,可依此图布阵。城西的白河能引水灌敌,城南的芦苇荡可设伏兵,这些都是为您准备的。”
正说着,街上忽然传来哭喊声,几个百姓捧着鸡蛋、干粮跪在路边:“徐先生,您别走啊!是您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的!”徐庶翻身下马,对着百姓深深一揖:“父老乡亲们,徐某此去许都,心仍在新野。你们好生跟着刘皇叔,他是真正疼惜百姓的好主公。”
刘备看着这一幕,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他亲自为徐庶牵马,一步步送到城外的长亭。官道旁的垂柳被风吹得呜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主公留步吧。”徐庶翻身上马,玄色的披风扫过刘备的草鞋,“曹操虽用计骗我,但我徐庶绝非背主求荣之辈。到了许都,我必不献一计一策,主公放心。”
刘备攥着他的马缰不肯放:“元直此去,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若天可怜见,待老母平安,庶必设法归来。”徐庶的声音哽咽,猛地一夹马腹,“主公多保重!”
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了刘备的眼。他望着徐庶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官道尽头的一个黑点,仍僵在原地不肯动。关羽、张飞劝了几次,他只摆手:“再等等,再看一眼……”
风卷着柳絮扑在他脸上,像谁的手在轻轻拍打。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徐庶初来新野时,也是这样一个飘着柳絮的日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手里攥着水镜先生的推荐信,站在府衙门口腼腆地笑。
“大哥,都看不见人影了。”张飞瓮声瓮气地说,手里的长矛在地上戳出个小坑。
刘备这才如梦初醒,望着空荡荡的官道长叹一声,正准备拨转马头,却见远处的黑点突然调转方向,朝着新野这边飞奔而来。
“是元直!”关羽指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徐庶的马跑得浑身是汗,到了长亭前猛地勒住缰绳,马前蹄腾空而起,他却顾不上喘气,翻身下马就抓住刘备的胳膊:“主公,庶差点忘了大事!”
刘备又惊又喜:“元直可是改变主意了?”
“非也。”徐庶抹了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帕子,“水镜先生曾说‘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主公还记得吗?”
刘备点头:“自然记得,只是不知这二人是谁。”
“凤雏乃是襄阳庞统,字士元,此人有过人才智,只是相貌丑陋,恐难入常人眼。”徐庶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郑重,“而那卧龙,便是南阳诸葛亮,字孔明!”
“诸葛亮?”刘备喃喃道,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过。
“正是!”徐庶往卧龙岗的方向指了指,“此人隐居南阳卧龙岗,常自比管仲、乐毅,其才远在我徐庶之上!若论经天纬地之能,当今世上无人能及!”
刘备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凑:“元直此话当真?”
“庶岂敢欺瞒主公?”徐庶攥紧刘备的手,“我与孔明相识三年,深知其胸中韬略。他曾在隆中推演天下大势,说曹操占天时、孙权得地利,主公可占人和,三分天下而居其一。这样的奇才,主公若能请到,何愁大业不成?”
张飞在旁插言:“既有如此本事,派个人去叫来便是,何必费那功夫?”
“三弟休得胡言!”徐庶厉声打断,“孔明先生性情高傲,寻常礼节断难请动。主公必须亲自登门,斋戒沐浴,诚心求教,方显诚意。”他又叮嘱道,“此人常与崔州平、石广元等名士往来,主公去时若遇着他们,可多打听些孔明的喜好,说话需格外恭敬。”
刘备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又问:“元直可知孔明先生的具体住处?”
“卧龙岗有片竹林,里面有座茅庐,门上贴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那便是孔明的居所。”徐庶从怀里掏出张字条,“这是孔明的好友司马徽先生的住址,若主公遇着难处,可去水镜山庄请教。”
马蹄声再次响起,远处传来信使的呼喊:“徐先生,曹丞相派来的人已到樊城,催您速速启程!”
徐庶脸色一变,对着刘备深深一揖:“主公,庶真的要走了。切记,一定要请孔明先生出山!”他翻身上马,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孔明比我强十倍!主公千万不可失此良才!”
这一次,徐庶的身影再也没有回头。刘备站在长亭前,把那张字条紧紧攥在手心,直到纸角硌得掌心生疼。
回到新野府衙,他立刻让人备了厚礼,准备次日就去卧龙岗。关羽不解:“大哥何必如此急切?待曹操的风头过去再去不迟。”
“云长不知。”刘备铺开徐庶留下的布防图,“元直此去,曹操必知新野虚实,不出三月定会来攻。若不趁此时机请到孔明先生,咱们这点家底,根本经不起曹军一击。”
次日天刚蒙蒙亮,刘备就带着关羽、张飞往南阳而去。路过淯水时,见一群百姓在河边祭拜,供桌上摆着简陋的麦饼。张飞正想呵斥,却被刘备拦住——他认出那是去年徐庶帮着渡过饥荒的村落。
“刘皇叔?”个老者认出刘备,连忙跪下,“您是要去请卧龙先生吗?徐先生临走前跟我们说过,若您路过,让我们指条近路。”
老者带着他们穿过一片桃林,走了条隐蔽的山道,比官道近了整整半日路程。到了卧龙岗脚下,又有樵夫指点:“孔明先生今早去后山采药了,您沿着这条小溪往上走,能在竹林边找着他。”
刘备谢过樵夫,让关羽、张飞在山下等候,自己提着礼物独自上山。溪边的青石上放着件蓑衣,旁边的竹篮里装着几株草药。他正四处张望,忽然听到竹林里传来吟诵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循声望去,只见个身穿粗布道袍的青年正躺在竹榻上晒太阳,手里摇着把羽扇,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刘备心头一跳,走上前躬身行礼:“在下刘备,拜见孔明先生。”
那青年睁开眼,目光清亮如溪:“我不是孔明,是他的书童。先生今早去会崔州平先生了,要明日才回。”
刘备愣在原地,看着竹榻上的蒲扇,忽然想起徐庶的话——“心诚则灵”。他对着书童笑道:“无妨,我明日再来。”
下山的路上,张飞气鼓鼓地说:“定是那村夫故意躲着咱们!依我看,不如一把火烧了他的茅庐,看他出不出来!”
刘备瞪了他一眼:“三弟休得无礼!求贤当有诚心,明日咱们再来便是。”
回到客栈,刘备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那书童的眼神不像说谎。次日清晨,他带着关羽、张飞再次上山,却见茅庐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把铜锁。邻居说,孔明先生昨日午后就去襄阳拜访庞德公了。
“大哥,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张飞一脚踹在门柱上,震得瓦片簌簌掉落。
“翼德!”刘备厉声喝止,“再敢无礼,就留在山下别上来!”他对着茅庐深深一揖,“孔明先生,备今日未能得见,改日再来拜访。”
回到新野后,刘备茶饭不思,整日对着地图发呆。忽有探马来报:“曹操派夏侯惇率五万大军,已过博望坡,直奔新野而来!”
府衙内顿时一片慌乱。张飞嚷嚷着要出战,关羽主张坚守,谋士孙乾却劝刘备暂避樊城。刘备想起徐庶的嘱托,猛地一拍案:“备亲自去卧龙岗,就是跪也要把孔明先生请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礼物,只穿着素色布袍,在茅庐前的石阶上整整跪了一天一夜。第三日清晨,当孔明先生的书童打开柴门时,见刘备的须发上凝着霜,却仍挺直着脊梁。
“先生请您进去。”书童的声音带着敬佩。
茅庐内,诸葛亮正坐在案前推演兵法。见刘备进来,起身相迎:“皇叔三顾茅庐,亮何其有幸。”
刘备扑通跪倒:“先生若不出山,新野百姓必遭涂炭,备也只能战死沙场!求先生看在苍生份上,救救我们!”
诸葛亮扶起他,指着案上的地图:“夏侯惇虽勇,却轻敌冒进。博望坡两侧都是芦苇,可火攻;白河上游有处堤坝,能放水淹敌……”
话未说完,刘备已泪流满面:“先生肯相助了?”
诸葛亮摇着羽扇笑了:“皇叔既如此诚心,亮岂能坐视不理?”
消息传到许都,徐庶正在曹府的菜园里锄草。听闻诸葛亮已辅佐刘备,他扔掉锄头望着南方,忽然露出笑容。看守的士兵骂道:“一个阶下囚,还敢傻笑!”
徐庶却不管不顾,对着南阳的方向深深一揖——他知道,自己回马举荐的这一步棋,终于落对了地方。
而在博望坡的密林里,诸葛亮正指挥士兵埋置火药。刘备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位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谋士从容调度,忽然想起徐庶远去的背影。风穿过树林,带来野草的清香,他知道,新野的春天,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