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深冬,下邳城被泗水灌得像只浸在冰水里的瓮。城墙下半截的砖石已被泡得发涨,砖缝里渗着浑浊的水,守城士兵的甲胄上结着薄冰,呵出的白气刚飘到嘴边就散了。陈宫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袍,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白茫茫的一片,胡须上挂着的冰碴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公台,”身后传来吕布含混的声音,他手里还攥着个酒葫芦,紫金冠歪在头上,“你看这水,曹操老贼想淹死咱们不成?”陈宫转过身,看着这位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主公,喉结滚动了几下:“将军,这水是活的,人心要是死了,才真没救了。”
吕布把酒葫芦往城砖上一磕,酒液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冰面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你又想说什么?”陈宫的手指指向城外曹军的水寨:“曹操用水攻,营寨必近水边。今夜刮西北风,可派一支精兵劫寨,放火烧他们的粮草,曹操必退。”
帐内的烛火晃了晃,映着严氏苍白的脸。她刚把一碗参汤递给吕布,闻言便拉住丈夫的衣袖:“将军,陈宫之计太险。曹军势大,万一有失……”貂蝉坐在旁边拨着琵琶,弦音突然断了一根,她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妾听闻曹操帐下猛将如云,将军万金之躯,不可轻动。”
吕布捏着参汤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的金边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前几日突围时,张飞那蛇矛几乎刺穿他的肩胛,想起关羽的青龙刀在月下泛着的冷光,酒意突然醒了大半:“公台,劫寨之事……再议吧。”
陈宫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油灯跳了跳:“将军!如今是生死存亡之际,岂能再犹豫?”吕布被他吼得心头火起,抓起酒葫芦就往地上摔:“放肆!我是主公还是你是主公?”酒葫芦在青砖上碎成几瓣,酒液溅在陈宫的袍角,像块深色的伤疤。
下邳城的水又涨了半尺,已经漫到了内城的门槛。百姓们踩着垫高的土台往来,孩子们蜷缩在草棚里,冻得嘴唇发紫。张辽站在粮仓前,看着最后几袋糙米,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点粮食,连士兵都不够吃三天。
“文远,”高顺裹着件破旧的披风走过来,他的陷阵营是城里唯一还保持着队列的队伍,“将军又在饮酒?”张辽点头,声音压得很低:“严氏说,喝几杯能御寒。”高顺往吕布的府邸望了一眼,那里隐约传来琵琶声,在这饥寒交迫的城里显得格外刺耳。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喧哗。两人赶过去,看见几个士兵正围着个老婆婆争抢半袋红薯。老婆婆抱着袋子不肯放,被一个士兵推倒在地,红薯滚了一地,很快被泥水浸透。高顺拔出刀大喝一声:“住手!”士兵们见是他,都讪讪地退开了。
高顺扶起老婆婆,把自己怀里的半块干粮塞给她:“老人家,先垫垫肚子。”老婆婆接过干粮,泪水混着泥水往下淌:“将军,这城……还守得住吗?”高顺望着白茫茫的城外,喉结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夜里,陈宫悄悄来到张辽帐中。油灯下,老谋士的脸沟壑纵横,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黄土坡。“文远,”他从怀里掏出块布,摊开是张地图,“这是我画的突围路线,从东门水道出去,那里水浅,曹军防备也弱。你带着陷阵营护着百姓走,我留下断后。”
张辽看着地图,又看了看陈宫,突然跪下:“公台,要走一起走!”陈宫扶起他,眼眶有些发红:“我跟着将军这么多年,不能在最后关头丢下他。你们不一样,还有活路。”他拍了拍张辽的肩膀,“记住,别学将军……要为自己活,也要为弟兄们活。”
这时,帐外传来马蹄声。两人急忙吹灭油灯,却见是吕布的亲卫:“将军有请二位将军。”高顺与张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吕布的府邸里暖意融融,炭火盆烧得正旺。严氏和貂蝉坐在一旁,桌上摆着酒肉,香气飘得很远。吕布见他们进来,指了指座位:“坐,刚炖了些肉,暖暖身子。”高顺看着那盘肉,突然想起粮仓里的糙米,喉头有些发紧。
“文远,高顺,”吕布给自己倒了杯酒,“我想通了,公台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两人精神一振,吕布却接着说:“我已派人去淮南,求袁术发兵。他说,只要我把女儿送去做儿媳,就派五万兵马过来。”
高顺猛地站起来:“将军!袁术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岂能信他?再说,如今城外全是曹兵,怎能送小姐出去?”吕布把酒杯往桌上一磕:“我吕布的女儿,难道还配不上他袁术的儿子?你们只管护送,出了事我担着!”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下邳城东门悄悄打开了道缝。吕布背缚着女儿,身披重铠,手持画戟,骑着赤兔马冲在最前面。张辽、高顺各带一队人马紧随其后,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刚冲出没半里地,就听见一声呐喊,水面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曹操的大将夏侯惇提着铁枪挡住去路,独眼在火光中闪着凶光:“吕布匹夫,哪里走!”吕布画戟一挥:“滚开!”两人战在一处,枪戟相碰的脆响惊得水面泛起涟漪。
张辽正要上前助战,斜刺里冲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张飞。那黑大汉挺着蛇矛就往吕布的后心扎:“三姓家奴,留下你女儿!”高顺急忙挺枪拦住,陷阵营的士兵结成阵势,与张飞的部下杀在一处。
混战中,吕布的女儿吓得哭出声来。吕布分心回头看了一眼,被夏侯惇抓住破绽,一枪挑在左臂。“啊!”吕布痛呼一声,画戟险些脱手。他知道再斗下去必败无疑,虚晃一招拨转马头就往回冲,赤兔马踏得水花四溅。
刚冲到城下,又被关羽拦住。青龙刀在月光下像条游龙,刀风刮得吕布脸颊生疼。“奉先,降了吧。”关羽的声音很沉,“曹公说了,降者不杀。”吕布怒吼一声:“休想!”画戟迎着刀光刺去,却被关羽一刀荡开,震得他右臂发麻。
张辽、高顺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护着吕布退回城里。城门关上的那一刻,吕布才发现左臂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甲胄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他解下背上的女儿,那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将军!”严氏和貂蝉闻讯赶来,看见吕布的伤口,都哭出声来。吕布把女儿递给严氏,突然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酒坛:“都别哭了!”酒液在地上蔓延,他看着城门外的火把,突然觉得一阵无力,连握戟的手都在发抖。
第二天,曹操的使者来了,带来一封劝降信。吕布展开信纸,曹操的字迹像把锋利的刀:“奉先,你若献城,我保你全家性命,还让你做徐州牧。若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陈宫一把抢过信纸撕得粉碎:“将军!这是曹操的奸计!”吕布却盯着地上的碎纸,久久没有说话。严氏在旁抽泣道:“将军,要不……就降了吧,至少能保住女儿……”
“住口!”吕布猛地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我吕布纵横天下,岂能降那曹阿瞒?再提降字,斩!”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声音低了些,“文远,再备些绳索,我明日再送一次女儿。”
张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叹。
第二次突围比第一次更惨。吕布刚冲出城门,就被曹操的五路大军围住。许褚、徐晃、于禁、李典、乐进五员大将轮番上阵,把吕布困在核心。赤兔马虽快,却陷在泥水里难以施展,画戟舞动得越来越慢。
眼看就要丧命,张辽、高顺拼死杀进来,才护着他退回城里。这一次,吕布右腿又中了一箭,连赤兔马也挨了几枪,瘸着腿才能走动。回到府邸,吕布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只听见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过了三天,吕布才从房里出来。众人见了都吓了一跳——不过三天功夫,他像是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乌黑的胡须也添了些白茬。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那个憔悴的影子,突然大叫一声,一拳砸在镜子上。
铜镜应声而碎,碎片溅了一地。“酒!都是酒害了我!”吕布指着桌上的酒坛,声音嘶哑,“传我命令,全军戒酒!谁再敢喝,斩!”
命令传下去,城里的士兵们都有些发愣。这些日子全靠喝酒御寒,突然戒酒,好多人冻得直打哆嗦。侯成是吕布的老部下,前几天丢了十五匹战马,硬是拼死抢了回来,心里正憋着股劲想请功。
这天,侯成酿了些新酒,想着偷偷给吕布送去。他知道主公最爱喝酒,说不定喝了这酒,能消消气。刚走到府邸门口,就被吕布撞见。“你手里拿的什么?”吕布的眼睛像要吃人。
侯成吓得一哆嗦,酒坛掉在地上碎了:“主……主公,我想着天寒,给您送点暖身子的……”吕布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我刚下了戒酒令,你就敢违抗?”喝令左右,“拖下去,打五十背花!”
军棍落在背上的声音在府门前回荡,侯成疼得惨叫连连,背上很快血肉模糊。宋宪、魏续看着不忍,上前求情:“主公,侯成也是一片好意,饶了他吧。”吕布一脚踹开宋宪:“谁敢求情,一起打!”
五十棍打完,侯成已经昏死过去。宋宪、魏续把他抬回营中,看着他背上的伤,心里都凉了半截。“吕布这是疯了!”魏续咬着牙,“咱们跟着他出生入死,他却这样待我们!”宋宪叹了口气:“要不……咱们投曹操去吧?”
魏续眼睛一亮:“好!只是……怎么投?”宋宪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魏续听着,连连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光。
又过了几日,下邳城的粮草彻底断了。士兵们饿得连刀都提不动,有的甚至开始吃死人肉。张辽站在城头,看着城外的曹营,那里飘着袅袅炊烟,隐约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文远,”高顺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树皮,正往嘴里塞,“侯成醒了。”张辽点点头:“我去看看他。”走到侯成的帐中,见他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口已经化脓,散发着恶臭。
“文远将军……”侯成看见他,挣扎着想起来,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吕布……不是人啊……”张辽叹了口气:“你安心养伤吧,别的事……别想了。”侯成突然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疯狂的光:“文远,咱们反了吧!我去盗赤兔马,你去开城门,曹操肯定重赏咱们!”
张辽猛地抽回手,脸色铁青:“你胡说什么!我张辽岂是卖主求荣之人?”侯成冷笑一声:“不卖主求荣?难道等着饿死?”张辽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宋宪、魏续站在那里,手里都握着刀。
“文远将军,”宋宪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已经决定了。你若不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张辽看着他们手里的刀,又回头看了看帐里的侯成,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拔出刀,却不是对着宋宪他们,而是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将军!”高顺不知何时来了,一把夺过他的刀,“死有何难?可城里还有百姓啊!”张辽看着高顺,泪水突然涌了出来:“那……那怎么办?”高顺闭上眼睛,良久才道:“就依他们吧……但要保住将军和百姓。”
当天夜里,下邳城突然竖起了一面白旗。曹操正在帐中看地图,听闻消息,又惊又喜:“真的降了?”郭嘉笑道:“主公洪福齐天,吕布这匹狼,终于被驯服了。”曹操站起身:“传令下去,进城!”
曹军进城的时候,几乎没遇到抵抗。士兵们都躺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曹操骑着马,看着这座残破的城,心里感慨万千。走到吕布的府邸前,见宋宪、魏续押着吕布出来,那昔日威风凛凛的温侯,此刻披头散发,手脚都被捆着,像条丧家之犬。
“吕布,别来无恙?”曹操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吕布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曹阿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曹操笑了:“别急,咱们还有笔账没算呢。”
白门楼是下邳城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能望见整个城。曹操让人把吕布押到这里,又派人去请刘备、关羽、张飞。很快,三人就到了,刘备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吕布,眼神有些复杂。
“玄德公,”吕布看见刘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我曾称兄道弟,你快帮我求求情,让曹操放了我。我愿跟你一起辅佐曹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刘备还没说话,张飞就吼道:“三姓家奴,谁跟你称兄道弟!”
曹操看着刘备:“玄德,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他?”刘备看了看吕布,又看了看曹操,缓缓道:“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吕布闻言,眼睛瞪得滚圆:“大耳贼!你忘恩负义!我辕门射戟救过你,你却害我!”
曹操大笑:“玄德说得对!吕布,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留着必是后患!”喝令左右,“把他推下去,缢死!”吕布挣扎着,嘴里不停地骂着:“曹阿瞒!大耳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很快,楼下传来绳索收紧的声音。曹操走到栏杆边,看着吕布的身体慢慢挺直,像根被拉断的弦。他转过身,看见陈宫被押了上来。老谋士的头发散乱,却挺着脊梁,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公台,”曹操看着他,语气软了些,“你若肯降,我必重用你。”陈宫冷笑:“我宁死不降!”曹操叹了口气:“那你的家人……”陈宫道:“我妻儿老小,就拜托曹公照顾了。”说罢,闭上眼睛,“动手吧。”
曹操挥了挥手,不忍再看。很快,陈宫也被缢死了。接着,高顺被押上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瞪着曹操,直到绳索套上脖子,依旧昂首挺胸。
最后上来的是张辽。他看着曹操,突然大笑:“曹操!你杀了我吧!我张辽生为吕布人,死为吕布鬼!”曹操正要下令,关羽突然上前一步:“曹公,文远是忠义之士,可留用。”刘备也道:“云长说得对,张辽确有才干。”
曹操看着张辽,见他虽被捆绑,却毫无惧色,心里很是欣赏:“好!我便饶你不死。你肯降吗?”张辽看着关羽、刘备,又看了看曹操,突然跪下:“愿降!”
白门楼的风很大,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曹操站在栏杆边,望着被战火摧残的下邳城,心里五味杂陈。刘备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曹公,下邳已定,该回许都了。”
曹操点点头,转身下楼。经过吕布的尸体时,他停了一下,那具曾经叱咤风云的躯体,如今已经冰冷僵硬。赤兔马被牵到旁边,不安地刨着蹄子,仿佛知道主人已经死了。
“把这匹马送给云长吧。”曹操突然说。关羽闻言,眼睛一亮,连忙道谢。张飞在旁嘟囔:“凭什么给他?”刘备瞪了他一眼,他才悻悻地闭上嘴。
大军离开下邳城的时候,百姓们夹道相送。他们捧着仅有的一点粮食,塞给士兵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张辽骑着马走在队伍里,回头望了一眼白门楼,那里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干,像块深色的印记。
曹操的车驾走在最前面,他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象,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